那一夜,林溪几乎没合眼。
小姨的语音留言像一道魔咒,在她脑海里反复播放。每一个急促的停顿,每一个强压慌乱的语调,都像冰冷的针,刺破她试图安慰自己的气泡。
“不会的,小姨肯定是一时情急,夸大其词了。”她试图用过去的认知来安抚躁动不安的神经,“做生意嘛,难免有资金紧张的时候,她肯定能解决。”
她给小姨拨了无数个电话,从一开始的“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到后来的“已关机”。微信消息石沉大海,绿色的对话框旁只有一个孤零零的、未被读取的红色感叹号。这种彻底的失联,像一盆冷水,将她最后一丝侥幸也浇灭了。
清晨,她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去上班。公交车上依旧拥挤,但她却感觉周身冰凉。同事们的谈笑声,键盘的敲击声,甚至窗外明媚的阳光,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不真实。她机械地处理着手头的工作,一份简单的文案校对,反复看了三遍也没读进去。
下午三点,部门正在开一个冗长的策划会。林溪坐在会议桌末尾,心神不宁地转着笔。
前台小妹的身影出现在会议室门口,表情有些微妙,探进头来低声道:“林溪,外面有人找。”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林溪的心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道了声歉,在同事们或好奇或疑惑的目光中,僵硬地站起身,走向门口。
会客区站着两个男人。一个年纪稍长,穿着普通的夹克,面色严肃;另一个年轻些,手里拿着一个公文包。他们不像客户,也不像供应商。
“是林溪女士吗?”年长的男人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官方感。
“我是。”林溪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干。
“我们是XX银行的信贷管理部。”男人出示了一下工作证,“关于你为林芳女士(小姨的名字)所做的五十万元借款担保,目前已严重逾期。根据合同约定,我们正式通知你,作为连带责任担保人,你需要履行担保义务,偿还这笔债务的本金及相应利息罚息。”
他從年輕男人手中接过一份文件,递到林溪面前。“这是相关的法律文书和债务明细,请你确认。”
周围工位的同事虽然假装在忙,但目光都若有若无地瞟向这边。“担保”、“债务”、“逾期”这些字眼,像一颗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无声却明显的涟漪。
林溪感觉脸上**辣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她伸出手,指尖冰凉而颤抖地接过了那份文件。白纸黑字,清晰地印着小姨的借款信息,担保人签名处,是她亲笔写下的“林溪”两个字。旁边附着计算清晰的逾期利息和罚息,数字像一条冰冷的蛇,缠绕上她的脖颈。
“我……我需要时间……”她艰难地开口,声音细若蚊蚋。
“我们理解,但程序必须走。请尽快筹措资金,否则我们将采取下一步法律手段。”男人的话语礼貌而疏离,带着金融机构特有的冰冷,“如有疑问,可以联系文书上的电话。”
两人离开后,会客区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林溪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份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文件,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扔在人来人往的广场上。羞耻、恐惧、愤怒、茫然……种种情绪像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座位的。部门会议已经散了,主管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没说什么。但那一声叹息,比任何责备都让她难受。
下班时间一到,她几乎是逃离了公司。
回到那个曾经让她感到安心的小窝,此刻却只觉得四面墙壁都在向她压来。她再也支撑不住,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不是啜泣,是那种压抑到极致后,从胸腔深处发出的、绝望的哽咽。
五十万!加上利息罚息,可能要接近六十万!对她这样一个每月拿着固定薪水,扣除房租生活费所剩无几的普通白领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天文数字。她的人生规划里,是攒钱付个小房子的首付,是找一个靠谱的人结婚,是平凡却安稳地过完这一生。从未想过,会被如此巨额的债务瞬间打入深渊。
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眼泪流干,喉咙沙哑。她摸出手机,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电话接通的瞬间,母亲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溪溪,下班了?吃饭没有?”
听到母亲声音的刹那,林溪的鼻子又是一酸,她强忍着,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妈……小姨,联系你了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笑意消失了:“没有啊,怎么了?她是不是又忙得脚不沾地了?”
林溪深吸一口气,知道瞒不住,也无法一个人承担这份恐惧。她断断续续地,将小姨留言、银行上门的事情说了出来。
听完,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然后,传来母亲带着哭腔的、难以置信的声音:“五……五十万?担保?她……她怎么能这样!她这是要毁了你自己啊!”
母亲在电话那头也慌了神,语无伦次地骂着小姨,又心疼地安慰林溪,最后自己也哭了起来。母女俩隔着电话,被这突如其来的灾难打击得溃不成军。
第二天是周末,母亲一大早就从邻市赶了过来。她拿出一个存折,里面是她省吃俭用攒下的十万块钱,本来是给林溪攒的嫁妆。
“妈就这些了……先还上,剩下的,我们再想办法……我去找你小姨!”母亲说着,眼圈又红了,但眼神里带着一种属于母亲的坚韧和愤怒。
然而,小姨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她常去的的地方,可能的朋友,都问遍了,毫无音讯。母亲奔波了一天,疲惫又绝望地回到林溪的出租屋,看着女儿苍白憔悴的脸,抱着她又是一场痛哭。
十万,对于近六十万的债务,只是杯水车薪。
周末的两天,如同两年般漫长。林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着那份债务明细,绝望像沼泽地的淤泥,一点点将她吞噬。她查遍了网上所有关于“担保负债”、“无力偿还”的案例,看到的都是起诉、冻结、失信被执行人……那些冰冷的词语,预示着她可能面临的、暗无天日的未来。
周日晚上,母亲必须回去了,她还有工作。临走前,她反复叮嘱:“溪溪,别怕,天塌下来有妈在,我们一起扛。千万别想不开,钱没了可以再赚,人不能出事……”
送走母亲,房间里重新只剩下林溪一个人。安静得可怕。
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万家灯火,每一盏灯背后,似乎都有一个温暖安稳的家。而她的世界,已经倾覆。
不能再哭了,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对自己说。
逃避也没有用,小姨不会凭空出现,债务不会自动消失。
她走到洗手间,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脸,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睛红肿、脸色苍白、脆弱不堪的自己。
良久,她深吸一口气,眼神里终于褪去了迷茫和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破釜沉舟的坚定。
她走回客厅,拿起手机和那份债务文书,找到上面留下的一个联系人电话——不是银行的官方号码,而是一个私人手机号,备注的名字是:顾怀南。
这大概是债主那边负责跟进的人。
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微微颤抖。她知道,这个电话一旦拨出,就意味着她正式接下了这份沉重的债务,踏上了一条未知且注定艰难的还债之路。
但她没有退路。
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她的眼神已经平静下来。指尖用力,按下了拨通键。
电话响了四五声,才被接起。那头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和一种莫名的冷感。
“喂,哪位?”
3“监工”登场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像浸过冰水,瞬间穿透耳膜,凉透了林溪本就忐忑的心。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机,指节有些发白。
“您、您好,顾先生。我是林溪……”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但尾音还是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关于林芳那笔借款担保的事情……”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似乎是在回忆,随即那冷淡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带任何感**彩:“哦,担保人。文件收到了?”
“收到了。”林溪深吸一口气,“顾先生,关于这笔债务,我想和您谈谈,看看能否协商一个还款计划。我目前确实没有能力一次性还清,但我有工作,我可以分期……”
“分期?”对方打断了她,语气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质疑,“林**,根据我的了解,你目前的月薪,扣除基本生活开销,即便不吃不喝,偿还分期金额也需要超过十五年。这还不算滚动增加的利息。你凭什么认为,我能接受一个长达十五年、并且充满不确定性的还款方案?”
他的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剖开了林溪努力维持的镇定,露出了内里苍白无力的现实。她脸上血色褪尽,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现自己无法反驳。他怎么会对她的收入情况如此了解?
“我……我会努力赚钱,我可以**……”她试图争取,声音却越来越弱。
“努力和承诺,在债务面前是最不值钱的东西。”顾怀南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字字诛心,“我需要的是保障,是看得见的还款进程,而不是一张空头支票。”
林溪的心沉到了谷底。她预想过对方的强硬,却没料到如此不留情面。难道真的只有被起诉、被强制执行那一条路可走了吗?绝望再次如同潮水般涌上。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的时候,电话那头的声音再次响起,似乎带着一丝权衡后的、勉为其难的意味。
“不过……看在你态度还算诚恳,并且是受连累的份上,我这边,倒是有另外一个方案。”
林溪猛地抬起头,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什么方案?”
“我的工作室,最近正好缺一个打杂的助理。处理一些琐事,打扫、整理、跑腿之类的。”顾怀南语速不快,仿佛在斟酌用词,“工作时间主要在你下班后和周末,按市场时薪计算,工资直接抵扣债务。当然,我会亲自监督你的工作量和还款进度。”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这是我的底线。接受,明天晚上七点,到‘山南工作室’来面试。不接受,我们就按正规法律程序走。”
说完,他根本不给她思考的时间,径直报出了一个地址,随即挂断了电话。
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忙音,林溪怔怔地站在原地,半天没有动弹。
“打杂的助理”、“亲自监督”、“工资直接抵扣债务”……这些词汇在她脑子里盘旋。这算是什么方案?听起来像是……卖身抵债?一种强烈的屈辱感涌上心头。
可“正规法律程序”那几个字,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失信,冻结,甚至影响到母亲……她不敢想象。
这是一个她从未设想过的道路。去一个陌生男人的工作室打工,在他眼皮子底下,用最基础的体力劳动来偿还巨债。前途未卜,尊严扫地。
挣扎和犹豫像两只手,在她心里激烈地撕扯。整整一夜,她辗转反侧。
第二天在公司,她魂不守舍。看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她仿佛能看到“五十万”这个数字在跳动。下班**响起时,她看着同事们欢快地收拾东西,讨论着晚上的聚餐或追剧计划,一种巨大的落差感让她几乎窒息。
她最终还是没有勇气走向公交车站。在办公室里磨蹭了将近一个小时,直到天色渐暗,她才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拿起包,按照顾怀南给的地址,踏上了前往“山南工作室”的路。
地址在一个旧改的创意园区里,远离繁华的商业区,环境清幽,但显得有些偏僻。她找到那栋标着“山南”二字的独立小楼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小楼外墙是粗糙的红砖,带着岁月痕迹,门口亮着一盏暖黄色的壁灯,勉强驱散了些许夜的清冷。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带着斑驳印记的木门。
一股混合着木头原生香气、清漆和某种类似松节油味道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挑高极高的开阔空间,与其说是工作室,更像是一个小型的车间兼展厅。
目光所及,是堆叠整齐或随意放置的各类木材,从深沉的胡桃木到浅色的白蜡木,散发着自然的温润。各种她叫不出名字的工具——锯、刨、凿、锉,挂在墙上或摆在宽大的工作台上,泛着金属特有的冷硬光泽。地上散落着薄厚不一的木屑和刨花,空气中似乎还漂浮着细微的粉尘。
而在空间中央,最亮的一盏射灯下,一个高大的身影正背对着她,俯身在一块巨大的木料前,手里拿着一个古怪的工具,正专注地测量着什么。他穿着沾了些许木屑的深色工装裤和一件简单的灰色T恤,手臂线条流畅而结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