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惫感瞬间被一股莫名的焦虑取代。她几乎能想象出顾怀南冷着脸,指着时钟说“你迟到太久了”的样子。虽然那份**没有严格的考勤制度,但那种无形的契约感和她内心不愿被看扁的倔强,驱使着她还是坐上了前往创意园区的出租车。
赶到工作室时,已经快十点了。园区里一片寂静,只有“山南”的窗户还透出暖黄色的光。
她推开木门,意外的,没有听到熟悉的机器运作声或砂纸摩擦声。工作室里很安静,只有角落里一盏落地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顾怀南坐在灯下的一张旧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似乎是图册的东西,正低头专注地看着。灯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少了几分平日的冷硬,多了一丝沉静的柔和。
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目光落在林溪布满倦容的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我……公司加班,刚结束。”林溪下意识地解释,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今天的工作清单,我可能完不成了……”
顾怀南合上手中的图册,随手放在一旁,没有对她的迟到发表任何评论,只是站起身,走向小水台,淡淡地问:“吃饭了吗?”
林溪一愣,老实地摇了摇头。加班餐食之无味,她根本没吃几口。
他没再说话,熟练地烧上水,然后从旁边的矮柜里拿出一个小锅,又找出挂面和几颗青菜,还有一个鸡蛋。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顺手做一件平常的事。
林溪局促地站在工作室中央,看着他在那片充满创意和力量的空间里,为她这个笨拙的“杂工”煮面,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涌上心头。眼前的场景,与她一个多月来熟悉的、充满刨花和指令的“打工还债”画面,产生了强烈的违和感。
水很快沸腾,面条下锅,青菜和鸡蛋依次卧入。很快,一碗热气腾腾、点缀着翠绿青菜和金黄荷包蛋的汤面被放在了工作台她常坐的位置旁边。
“吃了再做事。”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什么特别的关心,更像是一种……基于人道主义的处理方式?
林溪看着那碗在灯光下冒着氤氲热气的面,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默默走过去,拿起旁边准备好的筷子。
面条煮得软硬适中,汤底清澈却带着鲜味,荷包蛋的边缘煎得微焦,是她喜欢的口感。温暖的食物下肚,驱散了身体的寒意和疲惫,也仿佛熨帖了她那颗在冷言冷语和巨大压力下变得皱巴巴的心。
她小口吃着,顾怀南则重新坐回沙发,拿起了那本图册,并没有看她,似乎只是给她提供了一个进食的场地和时间。
工作室里异常安静,只有她细微的吃面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这种安静,不同于以往那种令人紧张的沉默,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放松的氛围。
吃完最后一口面,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林溪感觉浑身都暖了起来。她收拾好碗筷,正准备去清洗,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顾怀南手边的图册,那是一本国外顶级家具设计展的作品集,印刷精美,里面的设计充满了天马行空的创意和对材料的极致运用。
她想起苏晓偶尔八卦来的、关于顾怀南的零星信息——名校建筑系毕业,曾在知名事务所工作,后来却出人意料地辞职,开了这个看起来并不怎么赚钱的独立工作室。
一股冲动让她脱口而出:“你……为什么不做建筑师,要来这里做家具?”
话一出口,她就有些后悔。这似乎逾越了“杂工”和“监工”的关系界限。
顾怀南翻动书页的手指顿住了。他抬起眼,看向她,眼神在灯光下有些深邃难辨。就在林溪以为他不会回答,或者会用一句“与你无关”搪塞过去时,他却开了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一些。
“建筑太大,牵扯太多。有时候,你精心画下的每一根线条,最后都可能被篡改得面目全非。”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图册上那些充满灵气的设计,指尖轻轻划过一页造型流畅的椅子,“木头不一样。它就在这里,诚实,有它的纹理和脾性。你尊重它,理解它,它就会回报你应有的形态。至少在这里,”他环顾了一下这个堆满木材和工具的空间,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确定,“我做出来的东西,上面每一个榫卯,每一道打磨的痕迹,都只属于我自己。”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这么多话,没有指责,没有命令,只是平静地陈述。林溪怔怔地听着,看着灯光下他低垂的眉眼,那里面似乎藏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属于理想主义者的光芒与坚持。
这一刻,她好像有点明白了,为什么他对那些工具、那些木料、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有着近乎偏执的严苛。那不是吹毛求疵,那是他的世界赖以运转的准则,是他对抗外部不确定性的堡垒。
她默默地洗好碗筷,擦干净,放回原处。然后,她拿起今天的清单,开始安静地完成剩余的工作——整理散落的砂纸,清扫工作台下的细微木尘。
这一次,顾怀南没有再发出任何指令。他依旧看着他的图册,偶尔端起旁边的茶杯喝一口。
当林溪终于做完所有事情,脱下围裙时,已经接近午夜。
“顾先生,我做完了,先走了。”她轻声说。
顾怀南从图册中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嗯。”
没有多余的废话。
林溪推开工作室的门,走进微凉的夜色里。身后的灯光将她离开的身影拉得很长。她回头看了一眼那扇透出暖光的窗户,心里不再是之前离开时的沉重和委屈,而是充满了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那一碗面,和那一段关于木头与理想的平静对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荡开了层层涟漪。她第一次觉得,这个冰冷的“监工”,这个充满木屑和严苛要求的地方,似乎……也并非全然只有压迫和艰难。
那一点在深夜里悄然亮起的微光,和她胃里尚未散去的暖意,让她通往公交车站的脚步,似乎也轻快了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