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大巴颠簸了将近四个小时，终于将城市密集的水泥森林置换成了起伏的丘陵和点缀其间的闽南风格民居。白墙、红瓦、翘起的燕尾脊，在澄澈的蓝天下勾勒出宁静的线条。
向晴在小镇唯一的车站下了车，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植物清香和隐约的海风咸涩，与她熟悉的、混合着尾气与**的城市味道截然不同。拖着行李箱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耳边是陌生的闽南语对话，节奏绵软，偶尔夹杂着几声犬吠，一切都慢了下来。
按照母亲模糊的描述和手机导航，她很快找到了记忆中的那条巷子。巷子深处，一栋带着独立小院的旧式平房静静伫立，白墙已有些斑驳，深色的木门上方是小小的燕尾脊，如同外婆温和的眉眼。
就是这里了。
心跳微微加速。她从钥匙包里取出那把黄铜钥匙，插入锁孔，轻轻一拧——“咔哒”一声，门开了。一股老房子特有的、混合着木头、尘土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但并不难闻，反而有种时光沉淀的安稳。
老宅不大，陈设简单，家具都蒙着白布，地上积了一层薄灰。但处处能看出外婆生前收拾得井井有条的痕迹。向晴放下行李，没有急于打扫，而是径直走向通往后院的那扇门。
推开略显沉重的木门，阳光瞬间倾泻而下，她下意识地用手挡了一下眼睛。
院子比她记忆中要荒芜许多。杂草占据了大部分地盘，几乎没过小腿。但那棵高大的龙眼树还在，枝叶比记忆中更加繁茂，郁郁葱葱地撑开一片绿荫。树下的石桌石凳也还在，只是爬满了青苔。
这里，时间仿佛是凝固的。与世隔绝般的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不知名昆虫的微弱鸣叫。连日来紧绷的神经，在这个瞬间奇异地松弛了下来。
她走到院子角落，那里曾经是外婆的小花圃，如今也被杂草侵占。她蹲下身，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拔掉几棵特别扎眼的野草。
“喂！别动那些草！”
一个略显清朗的男声突然从旁边响起，带着一丝急促。
向晴吓了一跳，猛地缩回手，循声望去。
声音来自隔壁院子。两院之间隔着一堵半人高的矮墙，墙上爬满了郁郁葱葱的植物。一个穿着灰色工装T恤、身材高挑的男人正站在墙那边，手里拿着个小铲子，看样子刚才正在打理植物。
男人看起来年纪不大，约莫二十七八岁，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眉眼干净，鼻梁挺直，此刻正微微蹙着眉看着她。
“这些不是普通的杂草，”男人见她望过来，解释道，语气还算平和，但带着点不容置疑的笃定，“你拔掉的那几棵，是白花蛇舌草，旁边那些是车前草，都能入药的。”
向晴愣住了，低头看了看脚下那些其貌不扬的植物。她一个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哪里分得清野草和草药？
“我……我不知道。”她有些窘迫地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
“新来的？”男人打量着她，目光在她身旁的行李箱上停留了一瞬，“陈婆婆的外孙女？”
向晴点点头：“嗯，我叫向晴。”
“陈序。”男人言简意赅地报了名字，算是打过招呼。他的视线越过矮墙，落在向晴院子里的另一处，“还有，那个，”他用小铲子指了指靠近墙根的一丛蓬勃生长的藤蔓植物，上面挂着几个青黄色的小南瓜，“我种的南瓜，藤蔓爬过界了，麻烦你别当杂草给我清了。等熟了分你两个。”
他的语气很自然，仿佛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但那种“我的地盘我做主”的理所当然，让向晴心里微微有些不舒服。
这人……是不是有点太不拿自己当外人了？虽然爬过界确实是他家的植物，但这提醒的方式，也太过直截了当了点。
“知道了。”向晴的语气淡了下来，“我会注意的。”
陈序似乎没察觉到她细微的情绪变化，或者说并不在意。他点了点头，重新蹲下身，继续侍弄他那些花花草草，只留给向晴一个专注的侧影。
向晴站在原地，看着那片越过界的南瓜藤，又看了看脚下那些“价值不凡”的野草，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想象中的田园牧歌，似乎从一开始，就掺杂了一点不那么和谐的“邻里纠纷”。这个叫陈序的邻居，看起来不像是个坏人，但那份过于鲜明的边界感和直来直去的说话方式，让她这个初来乍到者，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
宁静是这里的基调，但显然，这份宁静里，并不只有她一个人。
她转身回到屋内，开始动手收拾。打水，擦拭家具，清扫地面的灰尘。体力劳动让她暂时忘记了刚才的小小不快，也让她更加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即将在这里开始一段全新的、未知的生活。
忙碌的间隙，她偶尔会透过窗户看向隔壁。陈序的身影在绿植间若隐若现，他似乎一直在院子里忙碌，松土、浇水、修剪枝条，动作熟练而从容。
夕阳西下，天边染上绚烂的晚霞时，向晴终于将屋内大致收拾干净。她累得腰酸背痛，但看着窗明几净的老宅，心里却涌起一股久违的充实感。
她烧了壶水，泡了杯带来的速溶咖啡，端到院子的石桌上。晚风拂面，带着龙眼树叶的清香。隔壁也安静了下来，陈序似乎已经回屋了。
就在这时，墙头忽然冒出一个脑袋，是陈序。他手里拿着两个红彤彤的西红柿，递了过来。
“刚摘的，没打药，尝尝。”他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太大变化，但眼神比下午时缓和了些许。
向晴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谢谢。”
“嗯。”陈序应了一声，顿了顿，又补充道，“镇上王婶家的小卖部东西最全，明天早上七点开门。李伯家的肉最新鲜，但要赶早。垃圾车每天上午九点经过巷口。”
他说完，也不等向晴回应，便缩回头，消失在墙后。
向晴看着手里还带着湿气和阳光温度的西红柿，又看了看那堵矮墙，心里的那点不快，忽然就消散了。
这个邻居，好像……也没那么讨厌。只是沟通方式，有点特别。
她咬了一口西红柿，酸甜的汁液在口中爆开，是城市里很难尝到的、纯粹的自然味道。
夜幕缓缓降临，小镇的灯火次第亮起，稀疏而温暖。向晴坐在院子里，听着远远近近的虫鸣，第一次，没有去想裁员，没有去想陈浩和林莉。
她只是静静地坐着，感受着这份陌生而真实的宁静。而隔壁院子，隐约传来锅铲碰撞的声响，带着人间烟气的安稳。
她的重建人生，就在这夹杂着小小摩擦的初遇中，悄然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