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霜回到昆仑墟时，夜已深透。
万籁俱寂，只有风雪掠过殿顶的声音，呜呜咽咽，像是谁在暗处低泣。霜华殿的烛火彻夜不熄，那盏青铜鹤灯的光晕柔和而稳定，静静洒落在堆积如山的卷宗上，映出纸页边缘或深或浅的焦痕——那是三千年那场战火留下的印记，带着时光也无法磨灭的灼热与惨烈。青鸾捧着刚沏好的云雾茶轻手轻脚地进来，茶盏边缘还氤氲着淡淡的白汽。
她见自家尊上正跪在玉案前，脊背挺得笔直，指尖缓缓拂过一卷泛黄的帛书，那帛书边角已经脆化，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碎裂。当她指腹的薄茧刮过“景渊”二字时，动作微微一顿，像是触到了什么滚烫的东西。
“尊上，天族那边送来了景渊长老的卷宗。”青鸾将茶盏小心翼翼地放在案边，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这份沉重的寂静，“还有……当年看管魔族俘虏的司狱名录，只是其中有三卷，天族说早在战乱中遗失了，遍寻无果。”
凌霜“嗯”了一声，视线依旧没有离开那卷帛书。帛书上用古老的朱砂笔记载着堕仙之乱的战前部署，字迹因年代久远而有些模糊，却依旧能看清其中的条理。
景渊长老的名字赫然在列，职位标注的是“粮草监运使”。这个职位看似不起眼，不过是负责粮草调度，却掌管着天族大军半数的仙粮与丹药，是维系军心的关键。
当年那场战事，正是因为粮草补给在最关键的时刻突然中断，才让本已渐露颓势的魔族抓住了反扑的空隙，最终导致南天门防线崩溃，而这一切，也间接促成了墨渊战死忘川的结局。
可战后清算时，景渊却像人间蒸发了一般，杳无音信。天族给出的结论是“力战殉国，尸骨无存”，还追封了个“忠勇伯”的虚衔，便这般草草了结了。
当时的阿绾，满心都是失去墨渊的剧痛，沉浸在撕心裂肺的丧亲之痛中，根本无暇去细想这些关节。
如今想来，这其中的破绽，简直像昆仑墟山顶经年累月形成的巨大裂缝一样明显，触目惊心。
“查不到景渊的下落？”凌霜拿起那卷天族送来的卷宗，封面印着天族标志性的玄鸟图腾，烫金的纹路在灯光下闪着微光，纸张倒是崭新挺括，显然是近年重新誊抄的，少了几分历史的厚重感。
“是。”青鸾的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愤懑，显然也觉得此事蹊跷，“天族典籍库的守吏说，景渊长老的所有私卷都在战乱中被一把大火烧毁了，就连他的出身、修为境界、甚至师承门派，记录都含糊不清，像是被人刻意模糊过。就像是……有人故意要抹去他存在过的所有痕迹。”
凌霜翻动卷宗的手指猛地停住，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她当然记得景渊，那个总是笑眯眯的白胡子老头，眼角的皱纹里仿佛都藏着暖意。
他会在她被师父罚抄冗长的经文时，偷偷从袖中摸出蜜饯塞给她，还会低声替她分辨几句“孩子还小，慢慢教便是”。他是天族的老臣，资历深厚，据说曾是墨渊父亲的副将，论起辈分，墨渊还要恭恭敬敬地叫他一声“世伯”。
这样一个德高望重、与天族渊源颇深的人，怎么会在战后凭空消失？又怎么会被如此彻底地刻意抹去痕迹？这背后，定然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把司狱名录给我。”凌霜的声音冷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她心头隐隐有种强烈的预感，景渊的失踪与忘川出现的那个玄甲影子，必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解开这一切谜团的钥匙，或许就藏在那些失踪的卷宗里。
司狱名录只有薄薄几卷，纸张泛黄，上面用小楷工工整整地记录着当年看管魔族俘虏的官吏姓名、职级与具体职责。凌霜逐字逐句地仔细看着，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目光最终在“墨刑司狱谢临”几个字上停了下来。
谢临，三千年前景渊长老最得力的亲传弟子，当年负责看管堕仙之乱中抓获的最高阶魔族俘虏——魔尊重离。而那三卷莫名遗失的卷宗，恰恰就是关于魔尊重离的审讯记录，里面定然记载着最关键的信息。
“谢临现在在哪？”凌霜抬眼看向青鸾，眼神锐利如刀。
青鸾显然早就提前查过，立刻躬身回道：“回尊上，谢临在战乱结束后不久就辞去了司狱之职，隐居到了人间的洛城，开了家小小的字画铺，平日里以卖字鬻画为生。天族的人说，他这些年深居简出，性情孤僻，几乎不与仙门中人往来，活得像个真正的凡人。”
“洛城……”凌霜指尖在玉案上轻轻点着，发出规律的轻响。洛城是人间有名的古都，繁华热闹，地处三界交汇之处，人、仙、妖混杂，龙蛇盘踞，确实是个隐匿行踪的好地方。
可一个曾经执掌天族重犯、身处权力中心的司狱，为何要突然放弃一切，归隐人间？这其中的反常，更让她觉得事有蹊跷。
“备一件常服，明日一早，你随我去洛城。”凌霜当机立断，语气里没有丝毫犹豫。
青鸾一惊，连忙上前一步劝阻：“尊上要亲自去？可是昆仑墟的刑罚大典在即，那是您执掌刑罚以来最重要的典仪，各族仙门都会派人观礼，您若是离开……恐会引起非议啊。”
“大典让云松师兄代劳。”凌霜打断她，语气里的坚决不容置疑，“谢临这个人，我必须亲自见。有些话，只有当面问，才能听到真相。”
她总觉得，那个忘川河畔的玄甲影子，那双透着诡异金光的眼睛，与当年的魔尊重离脱不了干系。
重离是魔族千年来最令人忌惮的存在，传闻他生有双瞳，左眼能控人心魂，右眼可吞噬灵气，手段诡谲莫测。却在堕仙之乱的最后关头，被景渊设下奇计擒获，从此便杳无音信。
天族只说他在狱中自尽身亡，可凌霜现在想来，这说辞与景渊的“力战殉国”一样，都透着刻意的敷衍，像一层薄薄的窗纸，一捅就破。
如果重离没死呢？如果他的存在，与墨渊的失踪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呢？
夜色渐浓，霜华殿的烛火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曳，将凌霜的影子在墙壁上拉得很长，带着几分孤寂的意味。她重新拿起那半枚玉簪，放在掌心细细摩挲，玉簪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似乎能透过肌肤，一点点渗进骨髓里。
三千年了，她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这深入骨髓的冷，可一想到那个金瞳的影子，心脏还是会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