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春末。湘西边境的沅陵镇。
这里是方圆几百里最大的集镇,也是第五军此次扩招的征兵点之一。
陈锋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风尘仆仆地走进了镇子。这是他四年来第一次下山,也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独自闯入这纷乱的世道。
镇上人山人海,比他记忆中村庄赶集时要热闹百倍。街道两旁挤满了形形**的人:挑着担子的货郎、穿着长衫的先生、面黄肌瘦的难民,还有随处可见、荷枪实弹的士兵。
墙上刷着巨大的标语:“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
一个高亢的喇叭声在镇中心广场响起,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同胞们!日寇侵占我缅甸,断我国际通路!亡我之心不死!第五军奉命出征,保卫滇缅路!凡我热血男儿,当踊跃参军,共赴国难!”
广场上搭着一个高台,一名穿着笔挺军官服的军官正拿着铁皮喇叭振臂高呼。高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挤满了广场。
陈锋径直穿过人群,走到了高台一侧的征兵处。
长长的队伍已经排出了几十米。排队的大多是和他年纪相仿的青年,有的神情激昂,有的满脸忐忑,还有的纯粹是饿得站不住了,被那“管饭管饷”的招牌吸引而来。
“站好!都站好了!挨个来!”一个满脸横肉的上士班长提着一根藤条,粗暴地维持着秩序。
陈锋默默地排在了队尾。他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配上背后那张显眼的猎弓,显得与周围人格格不入。
“喂,小子,你也是来当兵的?”排在他前面的一个瘦高个回头打量着他,挤眉弄眼地问。
陈锋抬眼看了他一下,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嘿,还是个闷葫芦。”瘦高个自来熟地凑近了些,“我叫刘三,从张家湾过来的。听说第五军是中央军的王牌,装备好,开的饷也足。你呢?背着个弓……猎户?”
“嗯。”陈锋惜字如金。
“厉害啊!”刘三竖起大拇指,“听说猎户枪法都准。这年头,会打枪就是爷!进去肯定吃香的喝辣的!”
陈锋不想搭理他,目光只是平静地看着前方。他的沉默和冷淡,让刘三觉得有些自讨没趣,撇撇嘴转了回去。
队伍蠕动得很慢。
“姓名!年龄!籍贯!”负责登记的文书头也不抬地问着。
“刘三!十八!张家湾!”
“识字吗?”
“……不识。”刘三有些尴尬。
“按手印!”文书不耐烦地把印泥推了过去,“下一个!”
轮到陈锋。
“姓名?”
“陈锋。”
“年龄?”
“十八。”
“籍贯?”
“陈家村。”
文书猛地抬起头,那是个戴着眼镜的斯文人,他皱了皱眉:“陈家村?哪个陈家村?”
“后山,陈家村。”陈锋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文书愣住了,随即脸上露出一丝同情:“你是……四年前那个……”
镇上的人都知道,四年前,日军轰炸机“误炸”了那个藏在深山里的小村庄,全村上下,无一幸免。
“你是幸存者?”
“是。”
文书沉默了。他看着眼前这个面容冷峻的青年,那双眼睛里没有十八岁该有的朝气,只有一片死寂。
“识字吗?”文书的声音放缓和了些。
“不识。”
“按手印吧。”文书叹了口气,在登记册上重重地写下了“陈锋”二字,又在备注栏里加了一句:陈家村遗孤。
按过手印,陈锋被上士班长推向了下一个区域。
“**!快点!磨磨唧唧的!”
几十个刚登记完的青年被赶进一个临时搭建的棚子里,进行体检。
陈锋利索地脱下衣服,露出精壮结实的上身。常年的山林狩猎,让他身上没有一丝赘肉,肌肉线条流畅而充满爆发力,与周围那些面黄肌瘦的青年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身上布满了细密的伤疤,有被野兽爪子挠的,有被树枝划破的。
负责体检的军医只是草草看了一眼。
“转过去!”
“跳几下!”
“张嘴!”
军医捏了捏陈锋的胳膊,又拍了拍他的胸口,满意地点点头:“不错,结实。下一个!”
体检快得像是在集市上挑拣牲口。
合格的人被带到另一边,领取一套灰色的军装和一双草鞋。
“穿上!从现在起,你们就是第五军的兵!别他娘的给老子丢人!”上士班长吼道。
陈锋换上军装。衣服有些宽大,布料粗糙,磨得皮肤有些疼。他把自己的旧衣服和那张猎弓仔细地叠好,放进行囊。
“那玩意儿不能带走!”上士班长指着他的弓,“进军营,只能带部队发的东西!”
陈锋的眉头瞬间皱起,握紧了弓。
“怎么?想违抗命令?”上士班长眼睛一瞪,手里的藤条就扬了起来。
“班长,”陈锋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这是我养父留给我的。我保证不拿出来。”
“老子管你谁留的!规矩就是规矩!”
“班长。”陈锋抬起头,直视着他,“我用它换。我保证,我比你见过的所有兵,枪都打得准。”
他的眼神太冷了,像山里的孤狼。上士班长被他盯得心里一突,竟然下意识地退了半步。
“妈的,吹牛不打草稿!”上士班长有些恼羞成怒,“行!老子今天就给你个面子!这弓先放我这儿!要是你小子敢吹牛,看我怎么收拾你!”
陈锋松开了手,将弓递了过去。
“谢谢班长。”
……
当天下午,陈锋和一百多名新兵被塞进了几辆蒙着帆布的卡车。
“都坐稳了!出发!”
卡车启动,颠簸着驶出了沅陵镇,朝着未知的军营开去。
车厢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汗臭味、脚臭味和柴油味混在一起,熏得人头晕眼花。
刘三又凑了过来:“兄弟,没想到你还真进来了。你那张弓……啧啧,可惜了。”
陈锋闭着眼,靠在车厢板上,一言不发。
“诶,你们听说了吗?咱们这批兵,是要去缅甸打仗的!”一个消息灵通的家伙压低声音说。
“缅甸?那不是外国吗?去那儿干啥?”
“打小日本啊!笨蛋!听说那边全是林子,毒蛇猛兽,可比咱们这儿凶险多了!”
“乖乖……我就是想混口饭吃,咋还要出国了……”
车厢里一阵骚动,刚刚入伍的兴奋迅速被对未知的恐惧所取代。
只有陈锋,始终闭着眼,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缅甸?丛林?
他想起了湘西的深山。只要有山林,那就是他的主场。
卡车颠簸了近三个小时,终于在一处戒备森严的军营大门口停下。
“下车!下车!都给老子滚下来!”
迎接他们的是更凶悍的咆哮。一群老兵提着棍子,像驱赶羊群一样把他们轰下了车。
“排队!五人一排!站整齐了!”
陈锋和刘三等人被分到了新兵营三连一排。
“我叫马贵,是你们的排长!”马排长是个黑炭似的汉子,眼神凶狠,“从今天起,你们的命就是老子的!老子让你们往东,你们不敢往西!听懂了没有!”
“听懂了!”稀稀拉拉的回应。
“没吃饭吗!大声点!”
“听懂了!!”
“很好!”马贵满意地点点头,“现在,所有人,拿着你们的行李,跑到后山坡!再跑回来!跑最后十个的,晚饭没得吃!”
“啊?!”新兵们一片哀嚎。
“跑!”
马贵一脚踹在跑得最慢的那个新兵**上。
陈锋二话不说,抓起行囊,第一个冲了出去。
他的体力是在山里练出来的,这点负重对他来说轻而易举。他很快就跑在了最前面。
刘三跟在他后面,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陈……陈锋……慢点……等等我……”
陈锋没有回头。
老陈说过,战场上,没人会等你。
一个来回五公里山路,等陈锋轻松跑回来时,大部队才刚到半山腰。
马贵看着他,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小子,体力不错。叫什么?”
“陈锋。”
“好,你,入列!”
等所有人跑回来,已经是一个小时后了。最后十几个人几乎是爬回来的,刘三也在其中。他们瘫在地上,像死狗一样喘气。
“最后十三个!晚饭取消!”马贵冷酷地宣布,“其他人,去食堂!开饭!”
新兵营的生活,比陈锋想象的还要残酷。
每天天不亮就被哨声吵醒,叠被子要叠成豆腐块,叠不好就掀了重来。吃饭要抢,去晚了连汤都喝不上。训练更是往死里折腾。
立正、稍息、齐步走、正步走。
一个最简单的动作,一练就是半天。太阳底下暴晒,汗水湿透了军装,又被晒干,结成白色的盐霜。
谁敢动一下,马贵的鞭子就抽了过来。
“站直了!你们是兵,不是娘们!”
“手抬高!没吃饭吗!”
短短三天,新兵们就被折腾得脱了一层皮。刘三已经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天天晚上在被窝里哭着想家。
陈锋是唯一一个一声不吭的人。
他站军姿,能站两个小时纹丝不动,像一截木桩。他的动作永远是最标准的,内务永远是最整洁的。
马贵对他很满意,但也有些不喜欢。这小子太闷了,像块捂不热的石头,眼神里一点活泛气儿都没有。
这天下午,是器械训练。
“今天,咱们练练胆儿!过障碍!”
新兵们被带到一个布满了高墙、铁丝网、独木桥的训练场。
“一排的,给二排的做个示范!”马贵吼道。
“是!”
陈锋和一排的兵开始冲锋。
翻高墙,过独木桥,钻铁丝网……
陈锋的动作迅猛而敏捷,常年在山林中练就的平衡感和爆发力让他如鱼得水。他第一个冲过了终点。
“好!”马贵忍不住喝彩。
二排的兵也开始上。
轮到一个身材极其魁梧的壮汉时,他刚爬上两米高墙,脚下一滑,“噗通”一声摔了下来,摔了个狗吃屎。
“哈哈哈哈!”
周围的新兵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二排的排长冲过去就是一脚,“赵虎!你他娘的是猪吗!这么个墙都翻不过去!”
那个叫赵虎的壮汉从地上爬起来,满脸通红,也不擦身上的土,闷着头又要往上爬。
“站住!”二排排长喝道,“妈的,丢人现眼!看着!”
他指着刚跑完的陈锋:“看到没有?人家那才叫当兵的!瘦得跟猴儿一样,都比你这头狗熊强!”
陈锋站在一旁,面无表情,仿佛没听到。
赵虎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一双牛眼死死地瞪着陈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看什么看!不服气?”二排排长又是一脚,“给老子继续爬!”
赵虎低下头,再次冲向高墙。这次,他憋着一股劲,嘶吼一声,硬是爬了过去。
接下来的训练,赵虎的眼神就没离开过陈锋。
那眼神,充满了挑衅和怨恨。
陈锋感觉到了,但他不在乎。
傍晚,训练结束,是难得的休息时间。新兵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刘三又凑到陈锋身边。
“陈锋,你可真行!马排长都夸你了!不过……你得小心点。二排那个赵虎,看你的眼神不对劲。”
“嗯。”陈锋正在擦拭刚发下来的训练用步枪。
“那家伙是个西北来的蛮子,力气大得吓人。听说刚来就跟人打了一架,把三个老兵都给撂倒了。你可别惹他。”
陈锋拉了一下枪栓,发出清脆的“咔哒”声,依旧没说话。
晚饭时,食堂里一片狼吞虎咽。
陈锋端着一碗高粱米饭和半碗菜汤,刚找个角落坐下,一个巨大的阴影就笼罩了他。
“你,就是那个陈锋?”
一个沉闷如牛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陈锋抬头,是赵虎。他比陈锋高出一个头,壮得像座铁塔,手里端着堆成小山的饭。
陈锋没理他,低头继续吃饭。
“老子跟你说话呢!”赵虎见他这副爱答不理的样子,火气“噌”地就上来了。在他们西北,你敢这么不给人面子,是要挨揍的。
他“哐”地一声把饭碗砸在陈锋桌上,菜汤溅了陈锋一身。
食堂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这边。
陈锋缓缓地放下筷子,抬起头,眼神冰冷地看着赵虎。
“你有事?”
“有事?”赵虎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老子就是看你不顺眼!听说你小子挺能耐?敢不敢跟老子比划比划?”
“我没兴趣。”陈锋站起身,端起自己的碗,准备换个地方。
“想走?”赵虎一把按住他的肩膀,那只手像铁钳一样,“今天你不给老子个说法,别想走出这个食堂!”
“放手。”陈锋的声音冷了下来。
“老子就不放!你能怎……”
赵虎话没说完,只觉得手腕猛地一麻,一股钻心的剧痛传来。
陈锋闪电般出手,握住他的手腕,拇指狠狠地顶在了他的麻筋上,同时另一只手扣住他的肘关节,猛地一拧!
这是老陈教他的擒拿手,专门对付野兽的。
“嗷——!”
赵虎那两百多斤的身子,竟然被陈锋一个过肩,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砰!”
地面都震了一下。
食堂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惊呆了。
赵虎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小子手里栽跟头。他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那股羞辱感瞬间冲垮了理智。
“老子杀了你!”
他一个鲤鱼打挺蹦了起来,像头发怒的公牛,挥着砂锅大的拳头就朝陈锋脸上砸去!
这一拳要是打实了,陈锋的脑袋非开瓢不可。
陈锋没有硬接。他侧身一闪,躲过拳风,同时一记鞭腿,狠狠地踢在赵虎的膝窝上。
“噗通!”
赵虎再次跪倒在地。
“住手!!”
马贵和二排排长闻声赶来,怒吼着冲了进来。
“妈的!反了天了!敢在食堂动武!”马贵一脚踹开挡路的桌子。
赵虎红着眼,还要再上,被二排排长死死抱住:“赵虎!你他娘的想被关禁闭吗!”
陈锋则已经收了手,平静地站在原地,仿佛刚才摔人的不是他。
“怎么回事?!”马贵瞪着陈锋。
陈锋还没开口,刘三壮着胆子喊道:“报告排长!是赵虎先动的手!他还打翻了陈锋的饭!”
马贵看了一眼地上的狼藉,又看了看满脸怒气的赵虎和一脸冰霜的陈锋,心里顿时明白了七八分。
“好啊!你们两个!精力很旺盛是吧!”马贵气得直笑,“吃饱了撑的是吧!”
“报告排长!俺不服!”赵虎还在吼,“他凭啥摔我!”
“凭啥?就凭你他娘的惹是生非!”二排排长一巴掌扇在赵虎后脑勺,“给老子闭嘴!”
“你们两个!”马贵指着陈锋和赵虎,“晚饭别吃了!去操场!负重三十公斤!跑十公里!跑不完不准睡觉!”
“是!”陈锋干脆地应道。
“……是!”赵虎不甘不愿地吼道。
月光下,操场上。
陈锋和赵虎各自背着沉重的背囊,在跑道上一圈一圈地跑着。
陈锋的呼吸均匀,节奏稳定,仿佛没有尽头。
赵虎则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汗水把军装都湿透了。他虽然力气大,但这股耐力,却远远比不上陈锋。
跑了五公里,赵虎的脚步开始发飘。
“妈的……”他咬着牙,看着前面那个始终领先他半圈的瘦削背影,“老子……就不信……跑不过你……”
陈锋没有管他,只是跑着自己的。
十公里跑完,陈锋只是额头见了汗,呼吸稍有些急促。
赵虎则是直接瘫倒在了地上,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了。
陈锋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打完了,跑完了。”陈锋的声音在空旷的操场上很清晰,“以后,别来惹我。”
说完,他转身就走。
“你给老子站住!”赵虎趴在地上,吼道,“老子……老子不服!有种……咱们比力气!”
陈锋停下脚步,回头。
“没兴趣。”
“你怕了?!”
陈锋摇摇头,走了。
“妈的!你给老子等着!这事没完!”赵虎的吼声在夜空中回荡。
回到营房,陈锋刚躺下,马贵就进来了。
他走到陈锋床边,低声问:“小子,身手不错啊。跟谁学的?”
“猎户。”
“猎户?”马贵笑了,“能把赵虎那头蛮牛摔成那样的猎户,可不多见。”
他顿了顿:“明天,打靶。别给老子丢人。你要是真跟你说的一样,那张弓,老子还给你。”
“是,排长。”陈锋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明天才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