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杯白酒像一条火线,从喉咙烧到胃底,却奇怪地没能点燃任何东西,反而让内心那片空洞显得更加冰凉。
“忘了”这两个字,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轻巧地划开了所有自欺欺人的伪装。
我甚至没有资格感到疼痛,因为她说得那么理所当然,云淡风轻。
包间里因为苏晴的回答爆发出意犹未尽的起哄声,话题很快转向了别人。
酒瓶继续旋转,指向不同的人,引出或真或假的笑闹。
我像个局外人,坐在热闹的边缘,机械地跟着大家笑,举杯,胃里却一阵阵发冷。
那位陈先生就坐在苏晴旁边,姿态从容,偶尔侧头与她低语两句,苏晴便微微点头。
他们看起来那么和谐,像拼图严丝合缝的两块,衬得我的存在像个多余的边角料。
王胖子凑过来,带着酒气搂住我肩膀:“星星,别光喝闷酒啊!来来来,轮到你了,可得说点劲爆的!”
我这才发现,瓶口不知何时对准了我。
起哄声再次聚集。提问的是当年班里以八卦著称的“小灵通”。
“林晚星!老实交代,高中毕业到现在,谈过几个女朋友?”
问题像一盏聚光灯,猛地打在我身上。我能感觉到一些目光投来,包括……来自主桌方向的那一道。我强迫自己不去确认。
谈过几个?毕业后按部就班地读书、工作,有过两次不咸不淡、无疾而终的恋爱。像完成某种人生任务,缺乏**,也谈不上遗憾。
可在此刻,在苏晴那句“忘了”之后,这些经历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难以启齿。
我深吸一口气,学着苏晴那样,扯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嗨,就那样呗,忙着搬砖,没顾上。”
含糊其辞的回答显然无法满足看客。嘘声四起。
小灵通不依不饶:“不行不行,太糊弄了!必须大冒险!给你通讯录里最近联系的一位异性打电话,说‘我想你了’!”
又是一阵更热烈的起哄。我头皮发麻,下意识地摸出手机。
最近联系的异性,是昨天刚对接完工作的女同事。这个电话打出去,明天全公司都会流传我暗恋她的八卦。
我骑虎难下,额头冒汗。就在我硬着头皮准备解锁屏幕时,一个清亮的声音插了进来。
“差不多得了啊,别太难为人了。”
苏晴端着酒杯站起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调侃笑意,“人家林晚星脸皮薄,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这样,我替他喝一杯,这茬算过了,行不行?”
没等众人反应,她仰头将杯中剩余的小半杯红酒一饮而尽。
包间里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起哄声。
“哟嗬!苏晴仗义!”“英雄救美啊这是!”“有情况有情况!”
那些调侃像针一样扎在我耳膜上。她替我解了围,却用一种更残忍的方式,将我们之间那点可怜的过往,变成了酒桌上可供消遣的谈资。
她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从容、得体,像个念着旧情的老同学,而我,则被定格在“脸皮薄”、需要被照顾的尴尬位置上。
“谢谢。”我听到自己干涩地说。
她笑了笑,没再看我,坐下自然地和陈先生说话,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看,她总是这样。轻而易举,就能把我推到无所适从的境地。十年前是,十年后依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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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一的那个秋天,雨水格外的多。
又是一个周四值日。天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黑云压城。
我们刚打扫完卫生,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比开学那天还要猛烈。
“完了,又没带伞。”苏晴哭丧着脸看着窗外的瓢泼大雨。
我默默地从书包里拿出了我的长柄黑伞。这是我妈硬塞给我的,说天气预报有雨。
“你带了?”她眼睛一亮,像看到了救星。
“嗯。”我点头,心里有一丝隐秘的欢喜,又夹杂着紧张的无所适从。共撑一把伞,比一起扫地,要亲密得多。
“太好了!”她很自然地走到我身边,“那就再麻烦你送我去公交站啦?”
我们并肩走进雨里。伞不算太大,为了都不被淋湿,我们不得不靠得很近。
我的手臂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校服布料下传来的体温,她的发丝偶尔会蹭到我的脸颊,带着湿漉漉的香气。
谁都没有说话。只有哗啦啦的雨声,和我们踩在水洼里的脚步声。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气息和她身上淡淡的香味,一种微妙的、令人心跳加速的氛围在伞下狭小的空间里蔓延。
我努力把伞往她那边倾斜,自己的左肩很快就被打湿了。她发现了,悄悄地把伞往我这边推了推。
“你别淋湿了。”我们几乎同时开口。
然后是一阵短暂的沉默。接着,两人都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那一笑,打破了刚才的尴尬,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走到那个熟悉的路口,需要等一个漫长的红灯。我们停在屋檐下,看着雨水顺着伞骨汇成小瀑布流下。
“林晚星,”她忽然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很轻,“谢谢你啊。”
“谢什么?”
“谢你的伞啊。”她侧过头看我,眼睛弯弯的,“也谢谢你……每次值日都把我负责的那片地也扫了。”
我的脸“唰”一下红了。我以为我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我……我就是顺手。”我窘迫地低下头,盯着自己湿了的鞋尖。
“知道你是顺手。”她声音里带着笑,“但还是很谢谢你。”
绿灯亮了。我们重新走入雨中。剩下的路,我们很自然地聊起了刚发的数学卷子,抱怨着最后一道大题太难。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和这场雨一样,无声地渗透进了心里。
送到公交站,她的车先来。她跳上车,在车门关闭前,转身对我用力挥了挥手,脸上是灿烂的笑容。
我也挥了挥手,看着公交车消失在雨幕里,才转身走向相反方向的站台。
我的左肩湿透了,贴在皮肤上,冰凉。但心里,却像揣了一个小小的暖炉,烘得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那一刻,我天真地以为,这把伞能为我们遮住全世界的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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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会散场时,已是深夜。外面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和十年前送我回家那晚,一模一样。
人们三三两两地告别,相约着下次再聚。苏晴和陈先生叫了车,很快便消失在雨夜的霓虹里。
王胖子喝高了,拉着我絮絮叨叨说着这些年的不容易。我敷衍地应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寻着那辆远去的出租车。
“别看了,星星。”王胖子突然用力拍了我一下,口齿不清地说,“有些人,有些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人家现在……挺好。”
我猛地回过神,扯了扯嘴角:“嗯,我知道。”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只是心口某个地方,为什么还是像被那场下了十年的雨,淋得透湿,冰凉一片?
我独自走到路边,准备打车。雨丝飘在脸上,带着深秋的寒意。
我没有伞。
就像我早已失去了,能为谁遮风挡雨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