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在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默中进行。长长的三角形餐桌旁，每个人都被无形的隔阂与猜忌分隔开来。
陈砚默默地为大家分发热牛奶和烤面包片。当他将一杯牛奶放在陆时面前时，姜野注意到他左手食指上的创可贴边缘，似乎被水渍浸染得有些发皱。“陈叔，你的手……没事吧？”她看似随意地问起。
陈砚放置餐盘的动作有了一瞬间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劳姜法医挂心，”他语气平淡无波，“昨晚收拾烛台时，不小心被碎裂的瓷片划了一下，无碍。”他将盛着面包的篮子推向陆时，“陆先生，你脸色还是不好，多吃点东西。”
陆时顺从地拿起牛奶杯，指尖刚接触到温热的瓷壁，整个人却如同触电般猛地一震！他放下杯子，双手再次死死抱住头部，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脸上瞬间褪尽了血色。“这个杯子……这个杯子……”他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和我小时候用的那个……一模一样！上面……上面也有个三角！是我爸爸给我的……他说……说三角是最稳定的结构，看到它，就意味着安全……就再也不会受伤……”
姜野的目光立刻聚焦在杯子上。果然，在杯柄的下方，一个精巧的、线条等边的三角符号被烧制在釉彩之下，清晰可见。“你父亲……他是做什么工作的？”她放柔了声音问道。
陆时的眼神变得空洞而迷茫，仿佛在努力穿透一层浓雾：“我不知道……记不清了……只记得他总是一个人趴在很大的图纸上，用红色的笔，不停地画着……画着很多三角……他说他在设计一座最坚固、最安全的大楼，能让所有的人在里面安心工作……再也不会……再也不会……”他的话语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头痛打断，他痛苦地蜷缩起来，“可是后来……楼塌了……好多人……爸爸……爸爸也不见了……”
沈砚舟缓缓放下手中的面包，目光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林深，那目光带着审视的穿透力：“林先生，你当年设计这座三角馆时，为什么对三角符号如此情有独钟？不仅在油画上标注，连日常使用的杯具上也特意烧制？这背后，有什么特殊的寓意吗？”
林深拿着面包的手猛地一抖，半片面包掉落在洁白的桌布上，显得格外刺眼。“是……是李崇山的要求，”他的声音有些发干，“他说三角结构象征着稳固、可靠，与三角馆的设计理念完美契合。杯子……杯子上的符号也是他指定要加的，我只是……只是遵照客户的意愿办事。”
“是吗？”姜野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调出昨晚在周启元房间拍摄的合同照片，将背面那行字放大，屏幕直对着周启元，“周先生，关于‘三角馆的地下室，藏着当年的铁证’，你能否解释得更清楚一些？这‘铁证’，究竟指的是什么？”
周启元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手指无意识地紧紧绞着浆洗得硬挺的餐巾：“我……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瞎写的！我当时……当时就是心烦意乱，胡乱写下的！”
“胡乱写下的？”姜野的目光如手术刀般锐利，紧紧锁定他躲闪的双眼，“合同上白纸黑字，写着‘挪用工程款’、‘使用劣质材料’，这难道不是指向三年前那起导致三人死亡的事故吗？李崇山挪用了本该用于购买合格建材的款项，中饱私囊，导致了悲剧的发生。而你，周先生，作为重要的投资人之一，是真的事先毫不知情，还是……有意无意地选择了视而不见，甚至……是共谋？”
周启元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椅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噪音：“不！我不是共谋！我当时真的不知道！我只是投了钱，信任他李崇山！是他骗了我！骗了所有人！”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带着哭腔，“事故发生后，他……他给了我一笔钱，很大一笔……让我闭嘴，让我对外宣称什么都不知道……我……我承认我害怕了，我收了钱……我以为这件事会永远过去……可我没想到……没想到他会把我们所有人都叫到这里来！更没想到他还叫来了你们！”
一直冷眼旁观的苏曼琪，此刻忽然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笑。“我知道当年的事，”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刺入每个人的耳膜，“李崇山，张诚，还有你，林深，你们三个从一开始就是一伙的。”她的目光依次扫过被点名的两人，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你们合伙在建材上以次充好，省下来的黑心钱，被你们几个私下瓜分。结果呢？楼塌了，出了人命！李崇山怕事情败露，动用他所有的关系网，买通了媒体和当时负责调查的人，把一切罪责都推给了所谓的‘工人违规操作’！我当时就在他身边，亲耳听到他们在书房里密谋！事后，他还威胁我，如果敢泄露半个字，就让我……让我永远消失。”
林深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苏曼琪，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仿佛看到了某种恐怖的景象：“你……你怎么会……你怎么可能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不光知道这些，”苏曼琪的语气变得更加冰冷，仿佛能将空气冻结，“我还知道，当年死去的三个工人里，有一个人的儿子，侥幸活了下来。他就是陆时！李崇山当年为了斩草除根，连这个孩子都不打算放过，是陈砚——”她猛地指向一直垂首不语的管家，“是陈砚偷偷把孩子救走了，藏了整整三年！”
所有的目光，如同聚光灯般，瞬间全部聚焦在陈砚身上。陈砚缓缓放下手中的银质牛奶壶，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表情，但姜野捕捉到他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苏**，”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没有根据的猜测，最好慎言。我只是一名受雇于李先生的管家，对于什么工人的儿子，一无所知。”
“你撒谎！”陆时猛地站起身，椅子向后倒去，发出“砰”的一声巨响。他指着陈砚，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混合着巨大的愤怒与悲伤，“陈叔叔！是你！我想起来了！是你！你是陈砚叔叔！是我爸爸最好的朋友！当年……当年我爸爸出事以后，是你把我从那些坏人手里带走的！是你告诉我，要活下去，要等你告诉我所有的真相！你一直都在骗我！一直都在！”
陈砚的身体彻底僵住了，他看着陆时那张年轻而痛苦的脸，眼中一直固守的堤坝仿佛在瞬间决裂，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深沉的痛苦与复杂：“时儿……我……”
“别叫我时儿！”陆时几乎是嘶吼出来，声音破碎不堪，“你告诉我！我爸爸……我爸爸是不是被李崇山他们害死的！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一切！你保护我，到底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为了你心里的那个‘真相’？！”
陈砚紧闭双唇，深深地低下头，花白的头发在额前投下阴影，让人无法看清他此刻的表情。
姜野看着眼前这幕突如其来的认亲与指控，脑海中零散的线索瞬间被一条清晰的逻辑串联起来。“三角符号，”她清冷的声音打破了僵局，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滴入一滴冷水，“当年的工人，陆时的父亲陈铭，他一定是在施工图纸上，用他熟悉的红色三角符号，标记出了那些不合格材料的使用位置，试图发出警告，但没有人理会他。最终，楼塌人亡。陈砚，你为了纪念你枉死的朋友，也是为了时刻提醒自己不忘这段仇恨，所以才在三角馆里，在所有可能与陈铭产生关联的地方，都留下了这个等边三角符号——油画上，杯子上，你的徽章上，甚至……张诚死亡的现场。那个符号，是你画的，对吗，陈叔？”
陈砚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那里面翻滚着压抑了太久的痛苦、愤怒与无奈。“是我画的，”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坦然，“张诚死的时候，我进去过……我画下那个符号，就是要让你们所有人都看到！要让你们知道，三年前的血债，还没有还清！它一直都在那里！但是——”他的语气骤然变得斩钉截铁，“我没有杀他！我承认我想报仇，我想让他们每一个人都付出代价！可我还没有动手，张诚就已经死了！”
“那么，注射器呢？”沈砚舟冷静地追问，逻辑严密，“杀死张诚的凶器至今没有找到。只有你，最熟悉这座馆邸的每一个角落，最有能力将它藏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陈砚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我没有藏注射器，也没有杀张诚。你们若不信，现在就可以去搜我的房间，搜遍三角馆的每一个角落。我没有做过的事，绝不会承认。”
姜野凝视着陈砚的眼睛，那双苍老却并未浑浊的眼睛里，此刻写满了坦荡与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她的直觉告诉她，关于张诚的死，陈砚没有说谎。那么，真正的凶手是谁？是看似懦弱却藏着秘密的周启元？是心怀怨恨、知晓内情的苏曼琪？还是……那个一直表现得与世无争的林深？
就在这时，精神已处于崩溃边缘的周启元，突然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猛地冲向紧闭的餐厅大门：“我要离开这鬼地方！我不管什么真相了！我要走！现在就走！”他疯狂地拉开门闩，不顾一切地撞开大门——
门外的风雪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瞬间裹挟着大量的雪粒和刺骨的寒意倒灌进来！与此同时，远处山坡上传来一声令人心悸的、木材断裂的脆响，紧接着是重物砸落雪地的闷响——那座孤零零的信号塔，终于在积雪的重压下，拦腰折断，轰然倒地，激扬起漫天雪尘。
“别出去！危险！”陈砚的警告声被风雪撕扯得破碎。
但周启元已经什么也听不进去了，他像一颗出膛的子弹，一头扎进了门外白茫茫的风雪世界，身影迅速被翻涌的雪雾吞没。
“快！快去把他追回来！”姜野当机立断。
沈砚舟、林深、陆时立刻跟着她冲了出去，陈砚和苏曼琪迟疑了一下，也紧随其后。
屋外的能见度不足五米，狂风卷着雪粒抽打在脸上，如同刀割。他们高声呼喊着周启元的名字，声音却被呼啸的风声轻易吞噬。就在众人几乎要迷失方向时，陆时忽然指着右前方一个隆起的雪堆，大喊：“那边！那边好像有个人！”
大家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过去，果然发现周启元面朝下趴在雪堆里，一动不动。姜野和沈砚舟合力将他翻过来，只见他额角有一处明显的伤口，鲜血汩汩流出，染红了身下的白雪，人已陷入昏迷。旁边，一截被狂风折断、带着尖锐断口的粗大树枝，半埋在雪中。
姜野迅速检查了他的生命体征和伤势：“还好，只是头部受创导致的昏迷，失血不算太多，没有生命危险。先把他抬回去！”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昏迷不醒的周启元抬回三角馆，安置在大厅的沙发上。姜野再次检查了周启元的脉搏和瞳孔，确认他生命体征平稳，只是暂时昏迷。“他需要安静休息，我们留在这里也帮不上更多忙。趁这个时候，我们去地下室看看周启元提到的证据。”她看向陈砚，“陈叔，麻烦你留在这里照看一下周先生，如果有情况立刻通知我们。”
陈砚沉默地点了点头，在沙发旁坐下。
姜野、沈砚舟、林深、陆时和苏曼琪则走向厨房角落，那个通往地下室的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