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家住在三楼。
还没进门,苏凝就听到屋里传来一个女人中气十足的说话声,声音穿透力极强,隔着门板都听得一清二楚。
“……你说他是不是昏了头了!我让他去相亲,是让他去娶刘大妈那个能干活的侄女!结结实实的,能下地能干活,还能生养!他倒好,领回来一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狐狸精!我刚听刘大妈说了,那丫头片子白得跟鬼似的,风一吹就倒,看着就是个病秧子!爹还是个坏分子!被下放改造的!这要是传出去,我们老贺家的脸往哪儿搁?他这个保卫科长还想不想干了!厂里领导知道了,还不得把他撤了!”
这声音,又亮又冲,充满了不满和愤怒,还带着一股子刻薄劲儿。
苏凝站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心一下子揪紧了,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
她知道,这是她即将要面对的婆婆,张兰。
她的手心冒出了冷汗,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指节都发白了。
贺岳的脸色也沉了下来,眉头紧皱,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悦。
他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推开了门。
“咯吱——”
木门发出一声响,屋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妇女正坐在堂屋的八仙桌边,桌上摆着一盘瓜子和一杯茶。
看到他们进来,她猛地站了起来,椅子在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她穿着一身干净的蓝布褂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盘成一个发髻,用一根银簪子别着。
脸上的皮肤虽然有些松弛,但保养得还算不错,看得出来年轻时也是个利落人。
但此刻,她脸上那股子精明和刻薄,却怎么也掩不住,尤其是那双眼睛,细长而锐利,像鹰一样。
她就是贺岳的母亲,张兰。
张兰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先是狠狠地剜了贺岳一眼,那眼神里带着恨铁不成钢的失望和愤怒,然后就上下打量起跟在他身后的苏凝来。
那眼神,充满了挑剔和鄙夷,像在审视一件次品,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
她看到了苏凝那张过分白皙的脸,看到了她破旧的衣衫,看到了她怯懦的神情,看到了她纤细的手指。
每看一眼,眉头就皱得更紧一分,眼里的不满也更深一分。
“你就是苏凝?“她开口了,声音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像寒冬腊月的北风。
苏凝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像被扒光了衣服站在人前。
但她还是记着母亲教过的规矩,低着头,恭恭敬敬地往前走了两步,怯怯地叫了一声:“妈……”
声音很小,但很真诚。
“别!“张兰立刻抬手打断她,那手抬得高高的,像要挥过来一样。
她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恶,眼神里满是鄙夷,“我可担不起!我张兰没你这么个娇滴滴、不中用的儿媳妇!我们贺家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这话说的,简直就是指着鼻子骂了,一点面子都不留。
苏凝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像被火烧了一样。
她的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整个人僵在那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想说点什么,想解释,想辩解,可张开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嗓子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贺岳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脸色阴沉得像要滴出水来。
他把手里苏凝的那个小包袱往桌上一放,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桌上的茶杯都跳了一下。
“证已经领了,她就是我媳妇。“他的声音不大,但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每个字都砸得很重。
张兰被儿子顶撞,火气更大了,嗓门也拔高了八度,整个屋子都在回荡着她的声音:
“你还知道她是你媳妇?贺岳我问你,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妈!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供你读书,供你当兵,为了你,我吃了多少苦!现在你娶媳妇,连问都不问我一声!我让你娶个勤快能干的,你给我领回来这么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你看她那身子骨,细胳膊细腿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估计连扫帚都拿不动!娶回来是当祖宗供着吗?”
她越说越气,指着苏凝,对贺岳继续骂道,唾沫星子都快喷出来了:
“还有她的成分!坏分子的女儿!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会影响你的前途!会连累你!你现在是保卫科长,厂里领导都看重你,说不定过两年还能往上升!可你要是娶了这么个媳妇,你的政审还过得了吗?你这辈子就别想再往上走了!你是不是被她灌了什么迷魂汤了!还是被她那张狐狸精脸给迷住了!”
张兰的气愤,并非全是装出来的,而是真的气得不行。
她是个极要面子的人,在这个家属院里,向来端着架子,走路都带风。
儿子是保卫科长,是她的骄傲,是她的资本,是她在邻居面前炫耀的本钱。
她一直盼着儿子能娶个门当户对、或者对自己家有助力的媳妇,最好是城里的干部家庭,或者是厂里领导的女儿,这样她儿子的前途也能更好。
退一步说,就算娶不到那样的,至少也得娶个能干活、能生养、听话的。
刘大妈的侄女苏玉珠,虽然是农村户口,长得也黑,但家里兄弟多,在村里有势力,而且刘大妈还答应给她一笔丰厚的介绍费,足足五十块!这本是一举多得的好事,她都盘算好了。
可现在,全被苏凝这个”狐狸精”给搅黄了!
钱没了,面子也丢了,她在刘大妈面前抬不起头了。
她打听到的,苏凝还是个”坏分子”家庭出身,这简直就是往她心窝子上捅刀子,让她在邻居面前都没脸见人了。
更让她无法忍受的是,儿子的工资,以前可都是月月上交给她的,足足四十五块!她攥着这笔钱,在家属院里说话都硬气。
现在娶了媳妇,这财政大权,还能保得住吗?
一想到这些,张兰看苏凝的眼神就愈发不善,充满了嫉妒、怨恨和敌意,恨不得把她赶出去。
苏凝站在那里,低着头,承受着张兰暴风骤雨般的指责,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紧紧抿着,身体微微颤抖着。
她知道,婆婆说的这些,都是事实。她的出身,是她无法改变的硬伤,是她一辈子都洗不掉的污点。
她不敢抬头,不敢辩解,更不敢反驳。
她只能站着,像个犯人一样,接受审判。
她不知道贺岳会怎么回答。会不会也觉得她配不上他?会不会后悔?
贺岳看着自己暴怒的母亲,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更冷了。
他太了解张兰了,从小到大,他见识过她的爱面子、贪小便宜、控制欲强。跟她讲道理是讲不通的,只会火上浇油,越说越乱。
他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声音低沉而坚定:“我的事,我自己做主。她是好是坏,以后我自己担着。跟你没关系。”
这话,彻底把张兰给点炸了。
“跟我没关系?好!好一个跟我没关系!“张兰气得浑身发抖,手指都在颤,指着门口,声音都变了调。
“你既然这么有主意,既然翅膀硬了,那你带着你的好媳妇,现在就给我滚出去!别住我的房子!我养不起你们!”
贺岳看着她,眼神深沉而平静,没有一丝波澜。他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这房子,是厂里分的。户主,是我。”
一句话,就把张兰所有的气焰都给堵了回去。
张兰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脸都憋紫了,像猪肝色。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说不出来。
她知道,儿子说的没错。
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是当年贺岳从部队转业时,厂里看在他战斗英雄的份上特批的,是二级伤残军人的待遇。
房本上写的是贺岳的名字,不是她张兰。
她只是住在这里的,不是房子的主人。
她在这个家里,其实并没有绝对的话语权。
这个认知,让张兰更加愤怒,也更加恐慌。
她意识到,儿子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听她话的小孩子了。
他有了自己的主意,有了自己的媳妇,以后,他还会听她的吗?
这种失控的感觉,让她几乎发狂。
眼看在儿子这里讨不到好,硬的不行,张兰心里的火气无处发泄,便把矛头再次对准了看起来”绵软”可欺的苏凝。
她冷笑一声,眼珠一转,决定先给这个新媳妇一个下马威,让她知道知道,这个家到底谁说了算!让她知道,想在这个家里站稳脚跟,没那么容易!
她走到苏凝面前,上下打量着她,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了苏凝的手腕,用力捏了捏。
“啧啧,这手,嫩得跟豆腐似的,一看就没干过活。“她阴阳怪气地说。
“我们贺家可不养闲人。既然你嫁进来了,那就得守规矩。明天开始,家里的活都归你干,洗衣做饭扫地,一样都不能少。还有,贺岳的工资,以后照旧交给我保管。你一个外人,管不了这个家!”
她说着,眼神凌厉地看着苏凝,等着她点头答应。
苏凝被她捏得手腕生疼,脸色更白了。
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喉咙像被堵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贺岳的大手伸了过来,一把拽开了张兰的手。
“她的手,不是用来给你干活的。“他冷冷地说。
“家里的活,我会请人。她的事,你少管。”
说完,他拉着苏凝,直接走进了里屋,留下张兰一个人站在堂屋,气得直跺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