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扔进去。”
冰冷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沈微就像一个破败的麻袋,被两个家丁毫不留情地丢进了“普济堂”最角落的通铺。
一股浓重到化不开的草药味混合着霉味,瞬间侵占了她全部的呼吸。
她挣扎着,想要从冰冷的地面上撑起身体,换来的却是肋骨处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一口腥甜涌上喉头。
她咳着,血丝染红了唇角,狼狈不堪。
门外,站着一个身穿锦缎长袍的男人。
眉目俊朗,气质温润,是京城里无数少女的春闺梦里人。
陆昭。
曾经是她的未婚夫。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像是在看一件毫无价值的垃圾,平静地吩咐下人:“找个大夫看看,别让她死得太快,脏了侯府的名声。”
沈微的心,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地刺穿,最后一点余温也消散了。
她不明白。
明明半个月前,他还握着她的手,许诺要一生一世一双人。
明明他曾说,她是他生命里唯一的光。
可转眼间,他就亲手将她推入了这人间炼狱。
“为什么?”她用尽全身力气,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陆昭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很不耐烦回答这个问题。
他身旁,一个穿着华贵衣裙的娇俏女子走了出来,亲昵地挽住他的手臂,居高临下地看着沈微,嘴角挂着一丝胜利者的微笑。
“姐姐,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
是林婉儿,丞相府的千金。
“陆郎马上就要入仕,他的前途一片光明,而你呢?一个身患不治之症的孤女,只会成为他的拖累。”
林婉儿的声音娇嗲,话语却字字诛心。
“普济堂是京城最好的慈善医馆,陆郎把你送到这里,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仁至义尽?
沈微想笑,却牵动了伤口,只能剧烈地咳嗽。
所有人都知道,普济堂收留的都是些无家可可归、等待死亡的穷人。
把她扔在这里,和直接杀了她,有什么区别?
陆昭的眼神没有丝毫动容,他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递给普济堂的管事。
“这些钱,够她在这里住到死了。”
说完,他转身,拥着林婉儿,头也不回地离去。
仿佛多看她一眼,都是一种玷污。
沈微躺在冰冷的地上,看着他们相携离去的背影,眼中的光一点点熄灭。
她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
寒毒侵体,无药可医。
每日午时,都会如坠冰窟,痛不欲生。
京城所有名医都束手无策。
陆昭正是因为这个,才如此迫不及待地抛弃了她。
他以为,她必死无疑。
他以为,把她扔在这里,就能让她无声无息地消失,为他的青云路扫清障碍。
周围的病人们投来或同情或麻木的目光。
管事拿着银票,也只是叹了口气,吩咐两个杂役把她抬到最里面的一个空床位上。
那里,正对着漏风的窗户。
寒风灌入,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
沈微蜷缩在单薄的被褥里,身体的寒冷,远不及心里的万分之一。
她缓缓闭上眼,绝望如同潮水,将她淹没。
不。
她不能死。
她不能就这么便宜了那对狗男女!
沈微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剧痛让她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月前,在城外“千金坊”的惊鸿一瞥。
那天,她为了求药,不慎跌倒,冲撞了一个男人的马车。
那个男人,被全京城的人称为“活阎王”。
医毒双绝,顾长夜。
传说他能从阎王手里抢人,也能让人在无声无息间化为枯骨。
他性情乖戾,喜怒无常,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她死定了。
可他只是掀开车帘,冷漠地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仿佛能看透人的骨髓。
她至今都记得,他扔下了一块墨色的玉佩,声音冷得像冰。
“拿着它,可以来长夜阁,换我出手一次。”
当时她只当是这位活阎王的一时兴起,并未放在心上。
可现在,这成了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陆昭,林婉儿……你们以为我沈微就这么完了吗?
你们把我扔在这廉价的病房等死。
却不知道,我手里握着的,是通往阎王殿的门票,也是重返人间的唯一希望。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贴身的衣物里,摸出了那块冰冷的墨色玉佩。
玉佩触手生寒,上面雕刻着一个古朴的“顾”字。
她死死地攥着玉佩,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然后,她对着旁边一个正在打扫的年轻杂役,虚弱地开口。
“小哥……帮我个忙……”
她将玉佩递过去,喘息着说出了那个地址。
“长夜阁。”
“告诉里面的人,有人……拿着信物,求见。”
年轻杂役看着她手里的玉佩,眼神一凛。
他没有多问,接过玉佩,转身就飞快地跑了出去。
普济堂里,一切又恢复了死寂。
沈微躺在床上,意识在清醒与昏沉之间徘徊。
她不知道顾长夜会不会认这个账。
她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就在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冷,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时。
普济堂那扇破旧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砰!”
一声巨响,惊动了所有人。
一个身穿黑衣,面容冷峻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的眼神如鹰隼般锐利,扫视着整个大堂。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管事吓得连滚带爬地迎上去:“这位爷,您是……”
黑衣男人没有理他,目光在人群中搜索,最后定格在角落里那个奄ö一息的身影上。
他大步流星地走过去。
在沈微的床前站定。
然后,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他单膝跪地,声音恭敬而沉稳。
“主上有令,接沈姑娘回阁。”
普济堂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那个一身煞气的黑衣男人,竟然对着角落里那个快死的病秧子单膝跪地?
还称她为“沈姑娘”?
管事吓得腿都软了,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他想起了刚刚那个年轻杂役送出去的玉佩,难道……
沈微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但她听清了那句话。
“接沈姑娘回阁。”
她的心头涌上一股巨大的狂喜,那是绝处逢生的希望。
她赌对了。
活阎王,顾长夜,真的认了这块玉佩。
黑衣男人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他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将沈微连同那床单薄的被子一同抱起。
他的动作很轻,仿佛怀里抱着的不是一个狼狈的病人,而是一件稀世珍宝。
沈微虚弱地靠在他的怀里,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龙涎香,和普济堂的霉味形成了天壤之别。
穿过大堂时,所有人都自动让开了一条路,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恐惧。
陆昭。
林婉儿。
你们等着。
我沈微,从地狱回来了。
马车行驶得极为平稳,几乎感觉不到任何颠簸。
车厢内铺着厚厚的软垫,角落里燃着安神的熏香。
沈微的身体稍微暖和了一些,意识也清醒了不少。
她被送进了一间雅致的厢房,很快,便有侍女端来了温水和干净的衣物。
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从人人可欺的弃子,到被人恭敬对待的贵客,只用了一个时辰。
这就是权势的力量。
这就是顾长夜的力量。
换好衣服后,她被带到了一个房间。
房间里弥漫着浓郁的药香,却不刺鼻,反而让人心神安宁。
一个男人背对着她,正站在一排排药柜前,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他穿着一身玄色长袍,身姿挺拔如松,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仅仅一个背影,便透着一股生人勿进的冷傲。
沈微的心跳漏了一拍。
顾长夜。
她屏住呼吸,不敢出声打扰。
男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到来,转过身。
一张俊美到极致的脸庞映入眼帘。
他的五官如同冰雪雕琢,线条分明,一双凤眸深邃如夜,看人时带着一种天然的漠然,仿佛世间万物都不配入他的眼。
他就是顾长夜。
那个传闻中杀人如麻,却又医术通神的活阎王。
“你就是沈微?”
他的声音比玉佩还要冰冷,不带一丝情感。
沈微强撑着身体,想要行礼,却被他一个眼神制止了。
“不必了。”
他走到她面前,伸出两根手指,搭在了她的手腕上。
冰凉的触感从手腕传来,让沈微忍不住一颤。
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
时间仿佛静止了。
沈微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半晌,顾长夜松开了手,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
“寒髓之毒,有趣。”
他淡淡地吐出几个字。
沈微的心猛地一沉。
连顾长夜都觉得有趣,可见这毒有多棘手。
“顾神医……可有解法?”她紧张地问,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顾长夜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绕着她走了一圈,目光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
“解法自然是有的。”
他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但,我为什么要救你?”
沈微的脸色白了白。
是啊,他凭什么要救她?
那块玉佩,只承诺了“出手一次”。
他派人把她接回来,已经算是“出手”了。
救与不救,全在他一念之间。
“我……”沈微咬着唇,脑中飞速运转。
她现在一无所有,能拿什么来交换自己的命?
金钱?权势?
这些东西,顾长夜恐怕根本不放在眼里。
看着她窘迫的样子,顾长夜似乎觉得很有趣,眼中的漠然消散了些许。
“想活命,可以。”
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敲在沈微的心上。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药人。”
药人?
沈微瞳孔一缩。
她听说过这个词。
就是用活人来试药。
有些霸道的新药,或是剧毒的解药,无法确定其药性时,就需要药人来亲身尝试。
九死一生。
成了,活下来,但身体可能会留下永久的创伤。
败了,当场暴毙,尸骨无存。
这和让她去死,又有什么区别?
“怎么,不愿意?”顾长夜挑了挑眉,语气里带着一丝嘲弄,“普济堂的床位,应该还给你留着。”
一句话,将沈微打回现实。
是啊,她还有选择吗?
不做他的药人,就是回到那个漏风的房间,在无尽的痛苦和寒冷中,慢慢等死。
做了药人,至少还有一线生机。
哪怕那条生路,布满了荆棘和剧毒。
沈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直视着顾长夜的眼睛。
“我愿意。”
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顾长夜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他见过无数求他救命的人,哭喊的,哀求的,拿金山银山来换的。
像她这样,在听到“药人”两个字后,还能如此平静地答应的,她是第一个。
“很好。”他满意地点了点头,“你比我想象的,要识趣得多。”
“带她去药池。”他对着门外吩咐道。
立刻有两个侍女走了进来,对着沈微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沈微跟着她们,穿过长长的回廊,来到一处热气氤氲的院落。
院子中央,是一个巨大的白玉池,池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墨绿色,还在不断地冒着泡,散发着刺鼻的药味。
“沈姑娘,请吧。”侍女面无表情地说道。
沈微看着那翻滚的药池,心里一阵发怵。
这哪里是药池,分明就是一口煮人的大锅。
但她没有犹豫,褪去衣物,咬着牙,一步步走进了池中。
滚烫的池水瞬间包裹了她的身体,紧接着,无数细小的、如同针扎般的刺痛感从四肢百骸传来。
那疼痛越来越剧烈,仿佛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啃噬她的骨髓。
“啊——!”
她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惨叫。
她的身体在抽搐,意识在模糊,寒髓之毒与池中的药力在她体内疯狂地冲撞、撕扯。
冰与火的交织,让她感觉自己随时都会被撕成碎片。
就在她快要撑不住的时候,一双冰冷的手突然按住了她的肩膀。
顾长夜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池边。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在池中挣扎,声音依旧冷漠。
“想活命,就撑下去。”
“这点痛都受不了,你凭什么找陆昭报仇?”
报仇!
这两个字像是一道惊雷,在沈微混乱的脑海中炸响。
对!
她不能死!
她要报仇!
她要让陆昭和林婉儿,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强烈的恨意瞬间压过了身体的痛苦,化作一股奇异的力量,支撑着她紧守最后一丝清明。
她咬碎了银牙,任由血腥味在口中蔓延,硬是没再发出一声**。
顾长夜看着她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眸色深了深。
有点意思。
这只看似脆弱的蝼蚁,似乎比他想象中,要坚韧得多。
他松开手,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话。
“一个时辰后,带她出来。”
那一个时辰,是沈微两辈子都忘不了的煎熬。
当她被侍女从药池里捞出来的时候,已经彻底虚脱,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体内那股让她痛不欲生的寒意,似乎消散了不少。
她活下来了。
与此同时,陆府。
陆昭正坐在书房里,心神不宁。
一个下人匆匆来报。
“公子,普济堂传来消息,沈……沈姑娘,被人接走了。”
陆昭的笔一顿,一滴墨汁在宣纸上晕开。
“被谁接走了?”他沉声问。
“据说是……长夜阁的人。”
“啪嗒。”
陆昭手中的毛笔,掉在了地上。
长夜阁?
顾长夜?
那个活阎王,怎么会和沈微扯上关系?
一股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