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总是不散。它缠绕着废弃的码头,像一段无法断气的往事,
湿漉漉地浸透了我的每一次呼吸。这雾让我觉得,自己是一截被遗忘在时间岸边的旧木,
内部早已被蛀空,只剩下潮湿而沉重的躯壳,漂浮在无边无际的灰色水面上。江湖很大,
大得足以淹没所有名姓。退出后的这些年,这种悬浮感愈发清晰。我找不到锚,
也看不见航标,只是日复一日地在这座边陲小镇沉浮。岸上的人声、车马声隔着一层雾传来,
模糊而遥远,我曾是他们中的一员,如今却像隔着无法逾越的屏障。
我以为余生便会这样缓慢地腐朽,直至彻底融入这雾气,再无痕迹。可偏偏,
有人不肯让往事就此沉睡。那是一个同样布满浓雾的清晨,
她走进了我这间临河的、散发着霉味的小酒馆。蓑衣上的水珠滴落在粗木地板上,声音细微,
却像石子投入我心口的死潭。她的眼神,像藏在雾里的刃,清亮而冰冷。那一刻,
我这截旧木,仿佛看到了另一段同样被浪潮抛弃的浮木,只是她那上面,刻满了未干的仇恨。
“有人托我带给你一件东西。”她的声音很平,没有波澜,却让周遭的空气都凝滞了。
她放在柜上的,是一把短剑,剑柄上缠着的旧布,颜色是我记忆中一片褪色的衣角。
许多年前,我们也曾在这样的雾里穿行。那时的雾,似乎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迷茫的暖意。
雾气附着在肌肤上,并不觉得寒冷,因为身边有同行的人,便觉得前路也并非全然黑暗。
如今,雾气依旧,只是那份错觉,早已被岁月风干。季节更迭,窗外的老树叶子由绿转黄,
再被秋风无情扫落。落叶堆积在墙根,它们至少彼此依偎,共同腐烂。而我,
只有身上这件越来越显单薄的旧袍,以及袍子下日益冰冷的躯体。
当寒意透过窗隙钻进骨头时,我想起了师父的火炉,想起了那些围炉擦拭兵器的夜晚,
炉火映照着一张张年轻而专注的脸。她的到来,像一阵更冷的风,
吹散了那些残存的、关于温暖的幻影。我看着她,仿佛看着我自己破碎的倒影。
我们都曾是在这片江湖里迷失的岛屿,被同样的潮水推搡,被同样的暗礁划伤。
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不是空的,而是像涨潮的河水,缓慢而坚定地淹没一切。这无声之中,
有审视,有试探,或许,还有一丝同病相怜的微弱气流。我意识到,即使互不相识的孤岛,
也能在特定的时刻,感受到彼此地基下,那同一片海床的震动。我习惯了独自在迷雾中行走,
黑暗是我最熟悉的伴侣。孤独像永无止境的雨季,渗透每一个角落,让心也长出霉斑。
我习惯了脚步落在青石板上的回响,单调而清晰,提醒着我自身的存在,
也强调着周遭的空旷。然而,与这孤独相伴的,是她留下短剑后,
偶尔投来的、难以解读的一瞥。那目光里没有江湖人常见的锐利或同情,
更像是在确认某种坐标——确认我这座荒岛,是否还在她记忆的海图上。
我曾幻想过彻底沉没,沉入最深的海底,让泥沙覆盖一切。那里没有光,也没有期待,
是一种彻底的安宁。可我灵魂深处某种懦弱,或者说,是某种被训练出的本能,
却让我贪恋这雾里的微光——哪怕是带来厄运的磷火。越是平静的水面,
我越是想念风浪的颠簸。我惧怕真正安宁的生活,那会照出我内里的空洞与无所适从。于是,
我将注意力投向了她带来的那个“任务”,那柄短剑所代表的未竟之事。我发觉,
仇恨与守护有时共用着同一张面孔,她眼底深处那抹执拗的火光,是另一种形式的灯塔,
危险,却带着致命的吸引力。每个身陷江湖的人,都有自己的执念,
正是这些明暗交织的执念,构成了这张巨大而粘稠的网,无人能完全挣脱。是她放下短剑时,
指尖那微不可查的颤抖,让**涩的眼眶感到了久违的酸胀;是她转身离去时,
蓑衣划出的那道决绝弧线,带着一种残破的美感,
烙印在我视觉的余烬里;是后来每一次她出现在雾中,
那越来越清晰的、与她冰冷外表不符的疲惫气息……这些碎片,像零星的火种,
落在我这片早已被失望浸透的荒原上。没有燃起大火,却带来了缓慢而持久的灼痛。
我觉得我不再是绝对意义上的孤岛了,因为我的经纬度,被纳入了她的航程。
这片记忆的迷雾里,有了一个清晰的、与她相关的坐标。它指引着我,
不再是漫无目的地漂泊,而是朝着某个注定的漩涡,缓缓驶去。直到最后,我才明白,
那柄短剑指向的,不仅是她多年的仇敌,也是我试图埋葬的、另一个自己。
雾气依旧浓得化不开,我和她,两段漂浮的旧木,是被同一根命运的缆绳捆绑,
最终会一起沉没,还是能在彻底的毁灭中,触碰到一点真实的彼岸?雾,还是没有散。
它缠绕着现在,也缠绕着未来,如同永不愈合的伤口,微微渗着清冷的液滴。雾,
似乎更浓了。她留下的那把短剑,就躺在柜台上,像一道刚刚裂开的、新鲜的伤口,
与这间陈旧腐朽的酒馆格格不入。我没有立刻去碰它。只是看着窗外,
河水在浓雾的掩盖下流淌,无声无息,仿佛所有声响都被这无尽的灰色吞噬了。几天过去了,
她再次出现,依旧是在清晨,雾气最重的时刻。这一次,她没有穿蓑衣,
只一身利落的青灰色劲装,像是要与这雾霭融为一体。“时间不多了。”她说,
声音比上次更干涩,像被砂纸磨过。我依旧沉默,从柜台下拿出一块磨刀石,
又拎出一柄裹着厚厚油布的长条物事。油布解开,里面是一把刀。刀身黯淡,
布满了深红色的锈迹,像干涸的血,又像是岁月固执的泪痕。它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光了。
她看着我的动作,没有催促。磨刀石摩擦着锈蚀的刀身,发出“沙沙”的声响,
在这寂静的早晨,显得格外刺耳。这声音不像在打磨利器,反倒像在刨刮一具陈年的棺木。
雾气从门缝、窗隙丝丝缕缕地渗进来,缠绕在我的手边,缠绕在刀柄上,
仿佛连这雾也成了研磨的一部分,要将过往的恩怨一同磨出刃来。
“他就在百里外的‘听雨楼’。”她忽然开口,打破了这单调的摩擦声。“三日后,
是他金盆洗手的日子。”我磨刀的动作顿了顿。金盆洗手……多么讽刺。
我当年也想过要这样一场仪式,最终却只是像野狗一样,悄无声息地溜进了这片迷雾。而他,
却可以光明正大,在众人的见证下,洗去手上的血,从此一身轻松。
“很多当年的‘老朋友’都会去。”她又补充了一句,
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讥诮。我知道她的意思。那不仅是一场仪式,
更是一个舞台,一个陷阱,或者,是我们这种人最后的归宿。我继续磨刀,锈迹一点点剥落,
露出底下黯淡的钢色,但离“锋利”还差得很远。就像我,
被这多年的颓废与自我放逐锈蚀得太深,即便勉强振作,内里也早已失去了锋芒。
动身是在第二个雾霭沉沉的黎明。我们一前一后,沉默地离开了小镇,踏入更广阔的荒野。
雾笼罩着山峦、树林和废弃的官道,能见度不过数丈。
世界被简化成了两种元素:脚下泥泞的路,和周围无边无际的灰白。她走在前面,
背影挺拔而单薄,像一杆标枪,执意要刺破这浓雾。我跟在后面,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我们之间没有交谈,只有脚步声,她的轻而敏捷,我的沉而拖沓。偶尔,她会停下来,
辨认方向,或者仅仅是倾听雾气深处的动静。那时,我会也停下,看着她的侧影,
看她被雾气打湿的鬓发,紧抿的嘴唇,以及那双永远望着前方的、过于明亮的眼睛。夜晚,
我们在一处破败的山神庙歇脚。生了堆火,火光跳跃着,试图驱散庙里的阴冷和潮湿,
却被更浓重的黑暗与雾气压迫着,只能照亮小小的一圈。她抱着膝盖,坐在火堆对面,
望着火焰出神。跳跃的火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让她看起来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像雾里看花,又像水中望月。“你恨他吗?”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话一出口,
连自己都觉得诧异。我早已习惯了沉默,习惯了将一切疑问埋在心里,任其腐烂。她抬起眼,
看向我,目光穿过火焰,带着灼热和冰冷交织的矛盾温度。“恨?”她轻轻重复了一遍,
像在品味一个陌生的词汇。“有时候,恨太奢侈了。它需要太多的力气。
我只是……不能忘记。”不能忘记。是啊,记忆就像这无处不在的雾,你以为穿过去了,
它却又在下一个路口将你包围。那些画面、声音、气味,
比任何真实的触感都更顽固地烙印在灵魂深处。我摩挲着身边那柄依旧粗糙的锈刀,
刀身的冰冷透过布帛传入指尖。我是在恨那个即将面对的人,
还是在恨那个当年无力改变一切的自己?或许,我也只是“不能忘记”。越靠近“听雨楼”,
雾气似乎变得稀薄了一些。官道上开始出现零星的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