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并未走远。
皇城周围的州县已然风声鹤唳,起义军的旗帜和溃散的官兵交织成一锅乱粥。殷昼很清楚,此刻贸然现身,无异于自投罗网。他选择了蛰伏,带着我们藏进了京畿附近一处隐蔽的山谷,那里有他早年秘密设置的一处据点,囤积了少量物资,本是用于应急,没想到真成了救命之所。
山谷的日子清苦,与昔日的宫闱奢华判若云泥。
我那暴君爹爹,似乎一夜之间褪去了不少戾气。他不再轻易动怒,更多的时候是沉默,要么对着粗糙的山谷地图出神,要么就是……盯着我看。
那种眼神,不再是最初的骇然与探究,而是变成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物——审视、依赖、困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
他开始尝试与我“沟通”。
起初是笨拙的。他会抱着我,在简陋的木屋里踱步,状似无意地提起朝中旧事,某个大臣的提议,某地送上来的奏报,然后屏住呼吸,等待我的“回应”。
【户部那个姓张的老头,每次赈灾银两经手,家里就多一处田庄,真当别人是瞎子?】
我啃着嬷嬷好不容易找来的、磨得光滑的木棍,心里嘀咕。
殷昼的脚步猛地一顿。
他低头看我,眼神锐利如刀。
过了几日,负责在外打探消息的侍卫带回零碎信息,其中一条便是,原户部侍郎张启贤,在其老家新购良田百顷,而其负责的上一批江北赈灾款,账目至今含糊不清。
殷昼捏着那薄薄的纸条,指节泛白。他再次看向我时,那眼神里的东西,又沉了几分。
他开始不再仅仅等待,而是主动“询问”。
“南境边患,镇南王请求增兵三万,粮草十万石……”他抱着我,看着窗外萧瑟的山景,仿佛在自言自语,“国库……早已空虚,这粮草,从何而来?”
【增兵?镇南王自己府库里藏的粮食都够他手下吃五年了!他就是想借机掏空朝廷最后一点底子,好等着到时候自立门户!历史上他明年开春就反了!要钱没有,要命……呃,他现在也不敢直接要你的命,但可以下旨申饬,让他自己想办法,再派个钦差去‘劳军’,实为震慑,查他的账!】
我挥动着小拳头,努力表达着对这个试图掏空我家(虽然现在啥也不剩)的藩王的愤慨。
殷昼沉默良久。
第二天,他便让侍卫设法传出了第一道自皇城陷落后、盖有他随身小玺的密旨——不是给镇南王增兵拨粮,而是严词申饬其御敌不力,责令其限期退敌,并言明将遣天使巡查边务,犒赏将士。
我不知道这道旨意最终能起到多少作用,但当我暴君爹爹做出这个决定时,我感觉到他胸腔里那股一直紧绷着的、带着绝望的死气,似乎松动了一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尝试掌控局面的、久违的帝王威仪。
他开始信我。
这种信任,在不久后又一次得到了验证。
一股大约数百人的起义军溃兵流窜到了山谷附近,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眼看就要发现我们的藏身之处。两名侍卫加上殷昼自己,也绝无可能正面抗衡。
侍卫建议立刻转移。
殷昼却抱着我,走到能望见山谷入口的高处,他看着下面隐约晃动的火把和嘈杂的人声,低声问:“他们……会找到这里吗?”
【找是肯定会找到这条小路,不过嘛……】我感受着夜风的方向,心里盘算着。【他们领头那个大胡子,我‘看’着他腰间的火折子快掉出来了哦。今晚风大,山谷口又都是干枯的芦苇……】
我没有直接说答案。
但殷昼听懂了。
他眼中精光一闪,立刻下令:“不必转移!去两个人,绕到山谷口侧翼,用火箭,射那片芦苇荡!”
侍卫领命而去。
半个时辰后,山谷口燃起冲天大火,风助火势,迅速蔓延。那伙溃兵猝不及防,被烧得哭爹喊娘,乱作一团,以为是中了官军的埋伏,加上本身也是惊弓之鸟,立刻丢盔弃甲,狼狈逃窜。
危机解除。
殷昼站在高处,看着下方逐渐熄灭的火光和远去的喧嚣,久久无言。
他抱着我的手臂,收得很紧。
这一次,我清晰地听到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如释重负的叹息。
从那以后,我在这支小小的逃亡队伍里的地位,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老嬷嬷和侍卫看我的眼神,除了对公主的恭敬,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而殷昼,则彻底将我视为了……活的锦囊?或者说,独一无二的瑰宝。
他不再仅仅把我当成一个能预知祸福的祥瑞,开始尝试理解我话语(心声)里那些超越他认知的东西。
比如,当我们仅存的粮食开始见底,侍卫打猎收获也不丰时,他看着面有菜色的老嬷嬷,眉头紧锁。
“若是往年,还可加征……”他习惯性地想到了旧法,随即又自己否定,“不行,此乃竭泽而渔。”
【加征个屁啦!山谷南边那条小溪里有鱼,虽然小了点;后山那片林子里的某种野蕨根,淀粉含量很高,处理一下能吃;还有,这季节应该有某种野果快熟了……唉,要是有点种子就好了,这边土地其实挺肥的。】
我咿咿呀呀地挥舞着手,试图指向那些方向。
殷昼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去,若有所思。
第二天,他亲自带着侍卫去小溪里摸鱼,虽然手法生疏,弄得浑身湿透,倒也真弄回来一些。他还让人按我“描述”的特征去挖了蕨根,按照我“说”的土法反复浸泡捶打,去除涩味,最后果然得到了能充饥的蕨根粉。
当第一碗虽然粗糙但能果腹的蕨根糊做出来时,殷昼看着那碗黑乎乎的东西,眼神复杂。
他舀了一小勺,小心地吹凉,然后递到我的嘴边。
我:“……”
【暴君爹爹,我才几个月大!不能吃这个!会噎死的!】
他手一僵,随即失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罕见的、几乎可以称之为“尴尬”的情绪。他收回手,自己把那勺糊喝了下去,咀嚼了几下,咽下,然后看着我说:“味道尚可。”
他的眼神亮晶晶的,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
不再仅仅是依赖我的“预言”,他开始学习我话语里那些关于“生存”本身的知识。如何辨认可食植物,如何利用现有资源,甚至是我偶尔蹦出的关于水利、农具的零碎想法,他都听得极其认真。
我们的逃亡之路,不再仅仅是慌不择路的躲藏。殷昼开始有意识地利用我的“提示”,结合他自身的判断和对地形的熟悉,带着我们在混乱的京畿地带周旋。我们避开了几股大的叛军,也巧妙地躲开了一些可能怀有异心的地方官员。
在这个过程中,他也在不断地收集外界的信息,拼凑着皇城陷落后的天下格局。
起义军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几个大头目为了谁当老大已经吵得不可开交。一些原本观望的藩王和边镇大将也开始蠢蠢欲动。北方的狄戎似乎也听到了风声,在边境频繁活动。
天下,彻底乱了。
但我们这个小团体,却在混乱中,奇异地找到了一种节奏。
殷昼身上的暴戾之气日渐消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下来的、属于帝王的隐忍与筹谋。他不再轻易为坏消息动怒,而是会抱着我,一边轻轻拍着我的背,一边冷静地分析局势。
“乱得好。”有一次,在得知起义军内讧的消息后,他冷冷地吐出三个字,嘴角勾起一丝冰凉的弧度,“让他们先争个你死我活。”
他看向我,眼神深邃:“乖宝,你说,爹爹下一步,该去哪里?”
我们此刻正藏身在一处破败的山神庙里,外面秋雨潇潇。
**在他怀里,打着哈欠。
【往西走吧……我记得史料零散提过,西边有个叫什么‘陇西’的地方,好像有个被罢黜的老将军,挺能打的,而且对殷氏皇室一直挺忠心?去找他?总比在这里当野人强……】
殷昼拍着我后背的手,微微一顿。
“陇西……董巍……”他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追忆,随即化为决断。
“好。”他低头,用长出了些胡茬的下巴轻轻蹭了蹭我的额头,声音低沉而坚定,“就听乖宝的,我们去陇西。”
雨声淅沥,山神庙里火光摇曳。
我看着跳动的火焰,感受着身边男人胸腔里传来的、平稳有力的心跳。
暴君爹爹的朝堂,现在连片瓦都没有。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在这逃亡的路上,悄然改变了。
一条通往未来的、模糊而充满荆棘的路,似乎正在我们脚下,缓缓铺开。
去陇西的路,并不好走。
京畿周边如同被捅破的马蜂窝,乱兵、流民、趁火打劫的山匪,将官道搅成了一锅滚烫的烂粥。我们一行五人——暴君爹爹、我、老嬷嬷周氏,以及两名伤痕未愈却忠心耿耿的侍卫,赵铁和孙猛——不得不昼伏夜出,专拣那些荒僻难行的小路。
殷昼彻底放下了皇帝的架子。他学会了用破瓦罐烧水,能面无表情地啃下硬得能硌掉牙的粗面饼子,甚至在我半夜饿得啼哭时,会笨拙地抱着我哼唱不成调的、带着血腥气的战歌。周嬷嬷私下抹着眼泪说,从未见过陛下这般模样。
而我,作为这个队伍里唯一的、非传统的“指路明灯”,日子也并不轻松。婴儿的身体限制太大,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与饥饿中循环。我只能努力在我清醒的、有限的时刻,捕捉脑海里那些来自另一个时空的知识碎片,并将它们转化为有用的“心声”。
【前面那个岔路口,走左边那条看起来更荒的。右边那条,我‘感觉’有股子煞气,不太平。】
殷昼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左边。几次之后,我们成功避开了两股规模不小的乱兵。
【这条河不能直接蹚,看着浅,底下有暗流。往上走半里地,有处河面宽,水缓,底下是沙石地。】
于是我们绕路,安全渡河。
【今晚不能住那个破村子,村口那棵歪脖子树上,拴马的绳结打法不对,像是军中用的。】
殷昼眼神一凛,立刻带我们退入更深的林子。
他的信任,几乎到了盲目的地步。而这种信任,在一次次的化险为夷中,变得更加坚不可摧。赵铁和孙猛看我的眼神,早已从最初的惊疑不定,变成了近乎虔诚的敬畏。周嬷嬷更是把我当成了能趋吉避凶的小神仙,日夜不离地守着。
但“心声”并非万能。它时灵时不灵,提供的往往是碎片化的信息,需要殷昼自己去拼凑、解读。而且,它无法解决我们最基本的生存困境——饥饿、寒冷,以及无处不在的疾病威胁。
深秋的山风已然刺骨,我们缺衣少食。周嬷嬷年纪大了,染了风寒,咳嗽不止。孙猛之前为了保护我们突围,胳膊上的伤口开始溃烂化脓,发起高烧。
我们躲在一个几乎被藤蔓完全覆盖的山洞里,洞外是凄风苦雨。洞内,周嬷嬷蜷在角落里压抑地咳嗽,孙猛昏睡着,脸颊烧得通红,赵铁拿着仅剩的一点干净布条,蘸着雨水,徒劳地想给他降温。
殷昼抱着我,坐在洞口能望见外面的一小块地方。他的侧脸在微弱的天光下显得削瘦而冷硬,胡茬杂乱,眼窝深陷,只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不甘与一种近乎偏执的求生欲。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得格外瘦小的我,又看了看洞内奄奄一息的同伴,拳头紧紧攥起,骨节发出咯咯的轻响。
【要是有点盐就好了……伤口需要用盐水清洗……嬷嬷的咳嗽,需要草药……】我心里也着急,婴儿的本能让我对周围痛苦的气息感到不安。【这附近……我记得有一种叶子带锯齿的草,捣碎了外敷能消炎?还有一种开小紫花的……治咳嗽?】
我的“心声”断断续续,带着不确定。
殷昼猛地抬起头,看向洞外雨幕笼罩下的、模糊的山林。
“赵铁!”他哑声喊道。
赵铁立刻起身过来:“陛下?”
“你守在这里。”殷昼将我小心地塞到周嬷嬷怀里,不顾她的阻拦,抓起那柄卷了刃的佩剑,“朕出去一趟。”
“陛下!外面危险!让属下去!”赵铁急道。
“你认得草药吗?”殷昼头也不回,声音冷硬,“看好他们。”
他说完,一头扎进了冰冷的雨幕之中。
那一刻,我看着他那消失在雨中的、决绝而高大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这个曾经视人命如草芥、高高在上的暴君,此刻为了几个微不足道的仆从和一句模糊的“心声”,亲自冒险进入了危机四伏的山林。
时间过得很慢。洞外的雨声、洞内的咳嗽和**,交织成一张焦虑的网。
周嬷嬷抱着我,嘴唇哆嗦着念着不知名的祈福语。赵铁像一头困兽,在洞口来回踱步。
不知过了多久,雨幕中终于再次出现了那个踉跄的身影。
殷昼回来了。
他浑身湿透,泥浆裹到了大腿,脸上、手臂上多了几道被荆棘划出的血痕,模样狼狈不堪。但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把沾满泥水的、叶子带锯齿的绿草,还有几株连着根茎的、开着蔫巴小紫花的植物。
他快步走到孙猛身边,不顾自己一身狼狈,哑声道:“找东西捣碎!”
他又将那小紫花递给周嬷嬷:“嚼咽,或煮水。”
他的命令简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赵铁立刻找来石头,将那些锯齿草捣成泥状,小心地敷在孙猛溃烂的伤口上。周嬷嬷也颤抖着接过那几株小紫花,塞进嘴里艰难地咀嚼起来。
也许是运气,也许是我那模糊的“心声”真的起了作用。孙猛的高烧在第二天清晨退去了一些,伤口的红肿似乎也略有消退。周嬷嬷的咳嗽虽然没立刻停止,但气息顺畅了不少。
殷昼守了一夜,眼底布满血丝,但看到这一幕,他紧绷的下颌线终于缓和了些许。他靠坐在洞壁,将我重新抱回怀里,用尚且干燥的里衣一角,擦了擦我沾了湿气的小脸。
他没有说话。
但我能感觉到,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变得更加坚硬,也更加……柔软了。
经过这次生死考验,我们这个小团体的凝聚力达到了顶峰。当孙猛能够勉强行走,周嬷嬷病情稳定后,我们再次上路,朝着陇西的方向,更加坚定地前进。
越是往西,人烟越发稀少,地势也逐渐崎岖。关于外界的消息也变得更加零碎和滞后。我们只能从偶尔遇到的、同样逃难的人群只言片语中,拼凑着天下的局势。
起义军占据了京城,但内部争权夺利,几大首领互相攻伐,并未能有效控制周边州县。各地藩王和手握兵权的将领们则纷纷割据自立,或是观望风向。北方的狄戎果然趁机叩边,劫掠了几个城镇。整个大雍,已然分崩离析。
“乱世……”殷昼听着赵铁打探回来的消息,冷笑一声,眼神却愈发深沉,“才有机会。
我们终于在一个阴沉的下午,踏入了陇西的地界。
陇西,比我们想象中还要荒凉贫瘠。黄土**,沟壑纵横,村落稀疏,百姓面有菜色。但这里的秩序,似乎比京畿一带要好上一些,至少没有看到大规模乱兵流窜的景象。
根据我“心声”的指引和殷昼早年的一些模糊记忆,我们找到了董巍的隐居之地——一个位于黄土坡深处的、几乎与世隔绝的小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