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滚草的守望精选章节

小说:风滚草的守望 作者:天蚕居士 更新时间:2025-11-25

南方的梅雨季节,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来。陈念站在母亲老房子那间堆满杂物的阁楼上,

每呼吸一口气,都仿佛能感受到灰尘在肺叶上扎根。他回来,

是为了帮母亲林梅彻底清理这栋即将易主的老屋,了断一段过往。母亲在楼下收拾,

叮嘱声隔着老旧的地板闷闷地传上来:「念念,看看有什么要紧的就留下,

其他……都扔了吧。」陈念应了一声,目光扫过那些蒙尘的旧家具、捆扎的旧报刊。

角落里的一个樟木箱子吸引了她的注意。箱子上挂着一把早已锈蚀的锁,她稍一用力,

锁鼻便「嘎嘣」一声断裂。箱子里大多是母亲年轻时的衣物,

散发着樟脑和不知名混合的气味。在箱底,她触到一个坚硬冰冷的物体,

一个军绿色的铁皮盒子,边角已经泛起了深褐色的锈斑。她把它拿出来,放在膝上。

盒盖卡得很紧,她费了些力气才撬开。一股陈旧的铁锈和纸张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

映入眼帘的,是几枚用红布小心包裹的奖章。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光泽有些黯淡,

像一双沉睡的眼睛。陈念对它们并不陌生,小时候,她曾偷偷拿出来别在胸前,

却被母亲罕见地严厉呵斥过。那时候她不懂,现在似乎明白了一点。这些奖章,是荣耀,

也是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奖章下面,是一本边缘卷曲、封面泛黄的《高等数学》。

她翻开书页,密密麻麻的笔记和公式旁,偶尔会出现几行清瘦而有力的钢笔字,

写着一些她看不懂的演算过程,或是仅仅重复写着「坚持」、「必胜」这样的词语。

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属于年轻人的执拗和认真。再下面,是一沓用牛皮筋捆着的信。

信封是那种老式的、印着单位编码的信封,但大多没有邮戳,也没有寄出地址。

是未寄出的信。最后,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

一个穿着旧军装、身形清瘦的年轻人站在一片荒芜的戈壁上,

背景是几座模糊的、像是厂房或工事的建筑轮廓。风很大,吹得他的头发有些凌乱,

但他看着镜头,嘴角带着一丝浅浅的、略显拘谨的笑意。那就是她的父亲,陈山河。

一个在她生命中几乎只是一个名字和几个模糊标签的存在「英雄」、「烈士」

、「为国家牺牲」。她翻过照片。背面,是一行早已褪色,

但笔锋依旧清晰可辨的钢笔字:「鹰坠峡,深空。若我未归,勿念。」

落款只有一个字:「河」。日期是1983年7月。陈念的心,

像是被这行字轻轻烫了一下。若我未归,勿念。说得轻巧。可母亲林梅,却用了一生来「念」

。她拿起那些没有寄出的信,犹豫了一下,还是抽出了一封。信纸脆黄,字迹是熟悉的清瘦。

「梅:今日又起了大风,沙尘蔽日,对面不见人。工程进展被耽误了,大家心情都有些烦躁。

唯有在煤油灯下给你写信的时刻,内心才得以片刻的安宁。昨夜梦到你,

还是毕业晚会上你穿白裙子的样子,像一朵栀子花。这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望不到头的戈壁滩和刮不完的风。但一想到是在为你,为千千万万个你,

建造一个安宁的未来,便觉得眼前的一切苦,都值得。勿回信,地址不定。珍重。

山河1982,冬」信很短,字里行间压抑着浓得化不开的思念,

却又被一种更大的情感所包裹。陈念默默将信纸折好,放回原处。她无法想象,

母亲当年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去等待一个「地址不定」

、甚至可能永远无法归期的人。晚上,她把铁盒交给母亲林梅。林梅捧着盒子,久久沉默,

手指一遍遍抚摸着冰凉的盒盖,眼神仿佛穿透了时光,回到了几十年前。「念念,」

母亲的声音有些沙哑,「你去一趟吧。」陈念一愣:「去哪儿?」「鹰坠峡。你去你爸爸。。

。。。。牺牲的地方看看。」林梅抬起眼,目光里有一种陈念无法拒绝的恳求,「替我,

也替他自己,去看看。这是我最后的心事了。」一阵莫名的烦躁涌上陈念心头。又是这样。

几十年了,母亲始终活在那座由思念和悲伤筑成的城堡里,而她,

似乎生来就背负着「英雄后代」的枷锁,被期待着某种她无法理解的情感共鸣。「妈,

去看什么呢?」陈念的语气不由得带上了一丝生硬,「一片戈壁,一个废弃的工地?

爸爸牺牲几十年了,他的骨灰都没能找回来。那里什么都没有了。您这样……何必呢?」

她没说出口的是,在她看来,这种追寻更像是一种自我感动,一种对逝去时光无意义的凭吊。

父亲陈山河,对她而言,更像是一个被符号化、被神话了的模糊影子。

一个存在于奖章、追悼会和母亲无尽讲述中的「英雄」,

而不是一个有血有肉、会恐惧、会软弱的活生生的「父亲」。林梅的嘴唇动了一下,

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但随即被一种更深的固执取代。「你不懂。你不去看看,怎么会懂?

那不是一片普通的戈壁。」「我是不懂!」陈念打断母亲,声音提高了一些,

「我不懂您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一生都拴在一个回不来的人身上!

我不懂为什么我要去一个毫无意义的地方,完成一个形式上的……缅怀!」话一出口,

她就后悔了。她看到母亲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脸色变得瞬间苍白。阁楼里陷入了寂静。

只有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仿佛在诉说着什么。陈念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是个纪录片导演,崇尚理性和真实。她最近正在策划一个新项目,主题就是「祛魅,

后时代视角下的历史叙事」。她试图剥离去宏大叙事赋予历史的光环,

去探寻个体在时代洪流中更真实、更复杂的生存状态。而父亲的故事,

恰恰是她想要解构的典型——一个被国家话语塑造完美的英雄,他的背后,

是否也有普通人的懦弱、无奈甚至悔恨?去鹰坠峡,或许正是一个机会。一个打破神话,

寻找「真实」的机会。用她的镜头,记录下那片被遗忘的土地,告诉世人,所谓的牺牲之地,

如今不过是荒芜一片。这比单纯为了母亲的执念而去,更有意义,也更符合她的职业追求。

而且,她近来的事业也陷入了瓶颈,需要一个有冲击力的题材来打破僵局。「好,我去。」

陈念终于开口,声音平静了许多。林梅有些意外地看着她。「但是我不是去缅怀的。」

陈念迎上母亲的目光,清晰地说道,「我是去拍纪录片。我想知道,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爸爸,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要看到的,是真实,而不是被反复讲述的故事。」

林梅深深地看了女儿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失望,有担忧,最终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

「随你吧。只要你能去就好。」几天后,陈念收拾好行李,背上沉重的摄影器材,

踏上了北上的旅程。火车轰鸣着,将湿润的南方甩在了身后,随着时间的推进,

窗外的景色逐渐变得开阔、苍凉了起来。她看着车窗外飞逝的景物,内心并没有多少感觉,

反而充满了某种近乎冷酷的探究欲。她要去的地方,是父亲留下那句「若我未归,勿念」

的鹰坠峡,是代号「深空」的神秘工程所在地。此行的目的,不是继承,

而是审视;不是缅怀,而是解构。她要亲手拂去历史的尘埃,看看那光环之下,

究竟掩盖着怎样的真实。火车到站后,换乘长途汽车,汽车又换乘一辆颠簸破旧的越野车。

当司机操着浓重的西北口音说「前面没路了,就这儿吧」的时候,

陈念背着沉重的装备跳下了车,瞬间被眼前的景象镇住了。南方梅雨的黏腻被彻底取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干渴。天地间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土黄,苍凉,壮阔,寂静。

戈壁滩像一片凝固的、波涛汹涌的黄色海洋,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

与同样苍白无云的天空在遥远的地平线粗暴地缝合在了一起。风是这里唯一的主宰,

它永不停歇地呼啸着,卷起细小的沙砾,打在脸上,生疼。

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和某种矿物被暴晒后的干燥气味。陈念站在这里,

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自然的威力,一种近乎残酷的、不容置疑的统治力。

与这片天地相比,城市里的一切喧嚣、人际的纠葛,都显得那么渺小和可笑。

她下意识地紧了紧外套,喉咙因为干燥而有些发涩。

根据母亲模糊的描述和父亲照片上的背景,她徒步向鹰坠峡深处走去。

脚下是松软的沙地和硌脚的砂石,每走一步都比在城里耗费更多的力气。放眼望去,

除了零星的、枯黄而坚韧的风滚草被风吹着滚动,几乎看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

艰难地走了几个小时后,在一片背风的、相对平坦的谷地,她终于找到了「深空」

基地的废墟。没有想象中的悲壮,只有彻底的败落。几排低矮的、半埋入地下的「地窝子」

只剩下断壁残垣,像大地**的伤疤。一些巨大的、用混凝土浇筑的工事基础依然矗立着,

但是表面上已经布满了风蚀的孔洞和深深的裂纹,如同被岁月啃噬过的巨兽骨骨骸。

锈蚀严重的钢筋从混凝土里漏了出来,扭曲着指向天空,无声地诉说着某种暴力性的毁灭。

这里静得可怕,只有风穿过废墟孔洞时发出的呜咽声,像是无数亡魂在低语。

陈念沉默地站立良久,然后,她几乎是职业性地、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性,架起了摄像机。

镜头冷静地扫过这片废墟:残破的墙壁上模糊的标语痕迹,散落在地印着编码的陶瓷碎片,

一个半埋在沙土里、锈穿了的军用水壶。。。。。。她对着镜头,

用平静而疏离的语调开始记录:「朋友们,这里就是鹰坠峡,深空工程的旧址。

根据现有资料记载,这是一个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的绝密国防工程。如今,如各位所见,

只有这些风化的混凝土和呼啸的风,证明它曾经存在过。这是一片被遗忘的土地。」

她的声音在旷野中显得格外单薄,迅速被风声吞没。拍摄着,记录着,

她试图维持一个观察者和解构者的姿态,但是内心深处,某个地方开始松动了。

在这片绝对的荒芜面前,任何预先设定的「意义」似乎都变得苍白无力。夜晚,

她搭起了帐篷,蜷缩在睡袋里。戈壁的夜空很低,满天的星星几乎是奢侈的,

却也冰冷得让人心悸。她裹紧睡袋,抵挡着骤降的温度,

拿出了父亲的那本《高等数学》和那沓未寄出的信。手电筒的光柱划破黑暗,

也仿佛照进了尘封的过往。初至(1982年春)「1982年4月15日,

晴(或者说,只有风沙)终于抵达鹰坠峡。名字起得真贴切,连鹰飞到这里都要坠下来吗?

无法用语言描述这里的荒凉。放眼望去,除了黄沙就是沙石,绿色是一种传说中的颜色。

风是这里永恒的背景音,带着哨音,刮得人脸上起皮,嘴唇干裂。

喝下去的水仿佛瞬间就被蒸发掉了。这就是我们要奋斗的地方?心里有些落差。

与校园的绿树茵茵相比,这里像是另一个星球。深空,代号倒是有种诗意,

现实的骨感却硌得人生疼。」「1982年4月20日,风沙住在『地窝子』里,

半地下,倒是冬暖夏凉,如果忽略掉随时可能钻进来的沙子和蝎子的话。今天认识了赵大夯,

我的战友,一个来自陕北的农村兵。人如其名,壮实得像头小牛犊,皮肤黝黑,

一笑露出满口白牙,带着一股泥土般的淳朴。他看我带着《高等数学》,眼睛都亮了,

挠着头,不好意思地问我:『陈技术员,这上面的蝌蚪文,俺能学不?』我笑了,

在这知识几乎无用的戈壁滩,竟然还有人向往这个。忽然觉得,这里也不全是绝望。」

「1982年5月10日,夜,煤油灯下,光线昏暗。大夯真的来找我学数学了。

他说他爹告诉他,有知识才能为国家做更大的贡献。他学得很吃力,但极其认真,

额头上都冒了汗。看着他握着铅笔的粗大手指,笨拙地写着公式,我心里有种莫名的感动。

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这种对知识的原始渴望,像一簇微弱的火苗,温暖了人心。

给梅写了信,告诉她这里一切都好,战友们都很可爱。没敢写这里的风沙能呛死人,

也没写喝的水总是带着一股土腥味。只写了这里的星空,特别美。」

「1982年6月某日,工程进展艰难。所谓的『死亡路段』地质条件极差,

今天又发生了小范围的塌方,三班的李援朝被砸伤了腿,估计要落下终身的残疾。

看着他被抬下去时痛苦而麻木的脸,我心里堵得厉害。我们是在用血肉之躯,

对抗这片亘古的荒芜吗?晚上,利用所学,重新核算了支撑结构的参数,

向连长提出了改进方案。老团长(大家都这么叫他,其实他是工程总指挥)看了后,

拍了拍我的肩膀,没说话,但那眼神里有赞许,也有沉重。在这里,

专业知识第一次显得如此具体,关乎生死。」「1982年冬(信,

未寄出)梅:又快到年关了。这里早已是天寒地冻,泼水成冰。施工从未停止,

手上的冻疮好了又犯。今天目睹了一场事故,离我很近。一块巨石滚落,差点,不说这个了,

免得你担心。只是那一刻,脑子里闪过的全是你穿着白裙子在台上朗诵的样子,真好看,

像一道光。这里的生活,就像这无边的戈壁,枯燥、艰苦,甚至危险。

我们像一群沉默的工蚁,在构筑一个或许永远不为人知的巢穴。有时夜深人静,

听着外面的风声,也会感到恐惧,不是怕死,而是怕。。。怕被遗忘,

怕这一切的牺牲最终毫无意义。但这种念头很快就会被压下去,因为看到身边的战友,

像大夯,他们没什么文化,却有着最纯粹的信念。让国家强大起来。在这种信念面前,

个人的那点小恐惧,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梅,我很想你。只有在给你写信的时候,

我才觉得自己还是那个有血有肉、会思念会软弱的陈山河,

而不是一个只知道挖山筑垒的机器。勿念,珍重。山河」看着这些信件,陈念放下信纸,

久久无言。帐篷外面,风声依旧。她仿佛能看到,几十年前,就在这片同样的星空下,

一个年轻的灵魂,在煤油灯摇曳的光影里,将豪情与恐惧、思念与坚忍,一并倾诉于笔端,

却又无法寄出。那个被她符号化为「英雄」的父亲,形象开始变得具体,他会害怕,会思念,

会在艰苦中寻找微小的温暖,会因为战友的伤残而心痛。她隔着帐篷的窗户,

再次看向外面那片漆黑的废墟,感觉完全不同了。那些残破的混凝土结构,

不再仅仅是冰冷的物体,

它们曾经承载过滚烫的青春、鲜活的生命、沉重的信念以及无法言说的恐惧。她关掉手电,

躺在黑暗中,听着风声。这一次,风声不再仅仅是呜咽,

她仿佛从中听到了铁锹与砾石的碰撞、战友们劳作时的样子、父亲在灯下写字的沙沙声,

以及那被压抑在心底、深得如大海一样的思念。解构的初衷仍在,

但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而真挚的情感,正悄然在她心中发生。这片土地,

并非她想象中的「毫无意义」。它埋葬的,是一段滚烫而真实的历史。第二天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