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屈辱,像一把钝刀,在我心里反复切割。
我沉默地弯下腰。
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一张,一张,把那些带着别人体温和轻蔑的钱捡起来。
我将沾了油污的钞票仔细地抚平褶皱,叠得整整齐齐,然后郑重地放进上衣的内口袋里。
那个口袋紧贴着我的胸口。
一直站在赵坤身后,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皱起了好看的眉头。
她就是老板的女儿,赵琳。
我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转身,走向那台蒙尘的机器。
我的背挺得笔直。
“现在,它是我的了。”
我绕着那台DMG机床走了一圈,像是在审视一位久别的故人。
其他人已经散去,各自回到工位上,但每个人的耳朵都竖着,眼角的余光时不时地瞟向我这个角落里的“小丑”。
赵琳没有走,她抱着双臂,站在不远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怀疑和好奇。
“我需要一套工具。”我对她说。
她挑了挑眉:“什么工具?库房里有,你自己去拿。”
我摇摇头,报出了一串德语。
“EinekompletteGarniturvonHoffmannGroup,Drehmomentschlussel,SatzFeinmessschrauben…”
赵琳的表情凝固了。
她虽然听得一知半解,但那纯正的德语发音,让她脸上的轻视褪去了一点。
“你说什么?”
我换回中文,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德产‘霍夫曼’工具组,十六件套筒,扭矩扳手,还有一套精密千分尺。建厂时随这台设备一起买的,应该是放在一个银色的金属箱子里。”
旁边一个负责设备维护的老油条,车间主任老王,闻言嗤笑一声。
“嘿,我说李师傅,你当这是你家啊?什么东西在哪你都知道?我们厂里就没这玩意儿!”
“有。”我平静地说,“就在库房第二排货架,从上往下数第三个箱子。上面应该贴着‘Ersatzteile’的标签。”
老王的脸色瞬间变了。
“Ersatzteile”是德语“备件”的意思,这个标签确实有,但厂里没几个人认识。
赵琳眼神一闪,对老王说:“王主任,去找找看。”
老王一脸不信邪,嘟囔着“我看他就是瞎蒙的”,带着两个工人去了库房。
几分钟后,三个人抬着一个布满灰尘的银色金属箱子回来,脸上写满了震惊。
箱子被打开,一套崭新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德产工具整齐地排列在红色天鹅绒内衬里,连包装油都还没干。
老王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周围传来几声压抑的惊叹。
赵琳看着我的眼神,彻底变了。
我没理会他们的反应,戴上从口袋里掏出的老花镜,从箱子里取出一根半米长的金属听诊杆。
我没打开机器的任何电控箱,也没有连接任何诊断设备。
我把听诊杆的一头,轻轻抵在机床主轴箱的外壳上。
然后,我俯下身,把另一头,紧紧贴在自己的耳朵上。
我闭上了眼睛。
这个动作,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中医,在给一个沉疴多年的病人听诊。
“呵,装神弄鬼,演给谁看呢?”有年轻的工人小声嘲笑。
“就是,当自己是神医啊?听一听就知道毛病了?”
赵琳也蹙起了眉头,显然无法理解我的行为。
我充耳不闻,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我和这台机器。
我能听到它内部细微的声响。
齿轮与齿轮之间,那几乎不可闻的、不正常的虚位摩擦声。
导轨滑动时,那极其轻微的、滞涩的顿挫感。
润滑油在管道里流淌,某个节点处传来的微弱的气泡破裂声。
这些声音,在别人耳中是杂乱的噪音,但在我听来,却是一篇清晰的、写满了病症的报告。
整整十分钟,我一动不动。
然后,我直起身,摘下老花镜。
我又伸出那双粗糙的手,像抚摸情人的皮肤一样,在冰冷的导轨接缝处,一遍又一遍地来回抚摸。
我的指尖,能感受到那微米级别的错位和磨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