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六点。
闹钟没响，周屿自己醒了。
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昨晚那个帖子标题，像烙铁一样刻在他脑子里。
「我那33岁还不听话的儿子，我该怎么管？」
他翻了个身，看向窗外。天还没完全亮，一层灰蒙蒙的雾罩着上海。就像他的人生。
客厅里传来动静。
赵淑琴已经起来了。
周屿起身，穿上衣服，走出房间。
今天的早餐，多了两样东西。一小碟切好的水果，和一杯热气腾腾的蜂蜜水。
赵淑琴坐在桌边，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意。那种笑，不是平时那种客套的、标准的笑，而是发自内心的，带着一种炫耀的得意。
「屿屿，快来吃。」她招呼着，声音都轻快了几分。「今天我特意给你加了点维生素。」
周屿坐下，看着桌上的东西，没动。
「怎么了？不合胃口？」赵淑琴问。
「没事。」周屿拿起勺子，开始喝粥。
「对了，」赵淑琴像想起什么似的，装作不经意地说，「昨天晚上我上网，看到一个论坛，好多当妈的都在那儿聊天呢。我也跟她们说了说我的烦心事，你猜怎么着？」
她停顿了一下，眼神里闪着光，等待着周屿的反应。
周屿喝粥的动作没有停。
「好多人都支持我！」赵淑琴没等到他的回应，自己说了下去。「她们说，现在的孩子就是自私，不懂当妈的辛苦。有个北京的姐妹，说她儿子都四十了，还天天跟她要钱呢。这么一看，你算好的了，至少不花我的钱。」
她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周屿的脸色。
周屿面无表情。
赵淑琴心里有点不得劲，但她不在乎。她觉得自己找到了组织，找到了共鸣。她是对的，错的是儿子。
「所以啊，妈也想通了。」她给自己倒了杯水，语气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宽容。「你那些毛病，也不是你一个人的错。是这个社会，是那些乱七八糟的朋友把你带坏了。妈不该老怪你。」
周屿放下了勺子。
他已经吃完了。跟往常一样，不多不少，刚刚好。
「我上班了。」他站起身。
「哎，等一下！」赵淑琴叫住他。「周末的相亲，别忘了。那姑娘的照片我看了，文文静静的，一看就是个好相处的。」
「嗯。」
周屿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关上，赵淑琴脸上的笑容立刻就消失了。她看着周屿空荡荡的座位，皱起了眉头。
这小子，还是这么油盐不进。
但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回到书房，打开电脑。那个帖子已经被顶得很高了，下面有几百条回复。
有骂儿子的，有同情报诉的。
赵淑琴看得心花怒放。
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好像又有了新的价值。她不只是一个被丈夫冷落的家庭主妇，不只是一个为儿子操碎了心的老妈。她是一个正在“受苦”的母亲，她的故事，值得被所有人看见。
公司里，周屿像个幽灵。
他坐在自己的工位上，盯着屏幕上的流程表，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脑子里全是赵淑琴那张得意的脸。
他拿起手机，点开那个论坛。
帖子已经有了上千的回复。
「楼主辛苦了，抱抱你。」
「这种儿子就是白眼狼，断了他的生活费，看他还听不听话！」
「都三十三了还让妈操心，真是个废物。」
周屿看着那些评论，心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片荒芜的冰冷。
原来，在别人眼里，他就是一个需要被“管教”的废物。
他的工作，他的成就，他深夜在导播台前的每一次心跳，都一文不值。
「屿哥，这个选题怎么样？」年轻编导小王拿着打印出来的几张纸，兴冲冲地跑了过来。「一个本地论坛上特别火的帖子，我觉得特别适合我们的节目！」
周屿抬起头，眼神空洞。
小王没注意到他的异常，自顾自地把纸放在他桌上。
「您看，标题！《我那33岁还不听话的儿子，我该怎么管？》多有爆点！现在网络上这种家庭矛盾特别能引起共鸣。这个母亲，把三十多年的委屈全写出来了，多真实，多有画面感！」
周屿的目光落在了那张纸上。
熟悉的标题，像一根烧红的铁针，狠狠扎进他的瞳孔。
「屿哥？屿哥你怎么了？」小王发现周屿的脸色惨白，手都在微微发抖。「你不舒服？」
周屿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头翻涌的血腥味。
他拿起那几张纸，手指在上面轻轻摩挲。
「这个……母亲，叫什么名字？」他的声音很干涩。
「帖子里叫‘秋天的琴’，我们已经联系论坛版主了，正在沟通实名信息。屿哥，我觉得这绝对能做成一期爆款！到时候收视……」
「就这个了。」
周屿打断了他。
「啊？」小王愣住了。
「我说，就做这个选题。」周屿看着小王，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锐利和冰冷。「你马上去联系这个母亲，用我们节目组的名义，正式邀请她。告诉她，我们愿意给她一个平台，让她把话说清楚。」
「好！好的！」小王被他的气势吓了一跳，连连点头。
「还有，」周屿补充道，「告诉团队，这次我们要做的，不是一个简单的调解。我们要做一个深度访谈。我要知道，这个母亲，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的婚姻，她的过去，她的丈夫，所有的一切，我都要知道。」
他要把赵淑琴的人生，像解剖一只青蛙一样，完完整整地摊开，放在显微镜下面。
他要让所有人都看看，这个“伟大的”、“受苦的”母亲，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小王走后，周屿靠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不是认命的平静，而是一种即将展开猎杀的，猛兽般的平静。
他不再是那个被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
他成了那个设计笼子的人。
晚上，赵淑琴接到了一个电话。
「喂，是赵淑琴女士吗？我们是电视台《家的温度》节目组。」
赵淑琴的心「咚」地一下跳到了嗓子眼。
「是，是我。」
「赵女士您好，我们在网上看到了您的帖子，非常感动。我们觉得您的故事很有代表性，也想通过我们的节目，帮助您和儿子进行一次真正的沟通。所以，我们想正式邀请您，作为我们节目的嘉宾，参加我们的直播录制。」
赵淑琴的手在抖。
她等这一天，等了太久了。
不是等节目组，而是等一个机会。一个能让她站在聚光灯下，让所有人都看到她的“好”，看到她儿子的“不懂事”的机会。
「我……我真的可以吗？」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是激动，也是委屈。
「当然可以，赵女士。我们相信，您的故事，一定能给很多有同样困扰的家庭带来启发。」
挂了电话，赵淑琴再也忍不住了。她坐在沙发上，捂着脸，放声大哭。
这是喜悦的哭。
是她压抑了三十多年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宣泄出口的哭。
她没给周国梁打电话。这么多年，她早就不指望他了。
她打给了她的妹妹，赵淑兰。
电话一接通，她就带着哭腔喊：「妹子！我……我要上电视了！」
电话那头，赵淑兰吓了一跳。「姐？出什么事了？」
「不是出事，是好事！」赵淑琴一边哭一边笑，「电视台的！那个《家的温度》！他们要请我去！要去跟全国观众说说，我养个儿子有多不容易！」
「真的啊？姐，你牛啊！」赵淑兰也替她高兴。「这下可好了，让周屿那小子看看，他妈多厉害！」
「就是！」赵淑琴擦了擦眼泪，坐直了身体。「我一定要去！我要当着全国观众的面，好好问问那个小王八蛋，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他！」
她越说越兴奋，开始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我得去买件新衣服。要那种端庄的，显得有气质。还有，发言稿我得好好准备准备，不能颠三倒四的……」
她完全沉浸在了即将到来的“胜利”里。
她没有发现，门口，周屿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个局外人，看着自己的母亲，像个即将登台表演的小丑一样，亢奋地计划着如何“审判”他。
周屿没有出声。
他只是转身，悄无声息地回了房间。
他拿出手机，给小王发了条信息。
「确认嘉宾。场地按最大规格准备。通知所有机位，给我全方位、无死角地跟拍。尤其是……母亲的面部特写。我要看清她每一个表情的变化。」
发完，他关掉手机，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
黑暗中，他的嘴角，勾起了一丝冰冷的、残忍的弧度。
妈，你不是想要舞台吗？
好。
我给你。
我给你一个全国最大的舞台。
我让你好好演一场，演到最后，连你自己都分不清，戏里和戏外，哪个才是真的。
几天后，赵淑琴收到了节目组的正式邀请函。
她宝贝似的把邀请函放在床头柜上，每天都要看好几遍。
她开始准备发言稿，写了改，改了写，每一句话都斟酌再三，既要显得自己委屈，又不能失了作为长辈的风度。
她还特意去商场，买了一件米白色的羊绒大衣，配上一条珍珠项链。对着镜子，她觉得自己优雅又高贵，就像电视里那些知性女主持人。
这一切，她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她以为周屿什么都不知道。
她以为这会是一个完美的“惊喜”。
直播前一天晚上。
周屿没有回家。
他在导播台，坐了一整夜。
他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小王团队整理出来的资料。
关于赵淑琴的资料。
她的出身，她的父母，她的学业。她当年如何嫁给周国梁，如何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厂花，变成一个偏执、压抑的家庭主妇。
他还看到了一些他从未知道的东西。
比如，赵淑琴年轻时，曾经梦想成为一名演员。比如，她和周国梁的婚姻，从第三年就开始出现了问题。比如，她曾经流产过一个孩子，就在周屿之后。
所有的碎片，在周屿的脑海里，慢慢地拼凑起来。
他突然有点理解赵淑琴了。
她不是在控制他。
她是在控制她自己那早已失控的人生。
周屿把他自己养大的，是另一个孩子。一个叫“周屿”的，被寄托了她所有未完成梦想的，完美的作品。
天快亮的时候，周屿才回到那个让他窒息的家。
他轻轻打开门，客厅里一片漆黑。
他以为自己回来得足够早，不会吵醒任何人。
可他刚换好鞋，书房的灯，突然亮了。
赵淑琴穿着那件崭新的米白色大衣，化着精致的妆，坐在椅子上，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女王。
「你还知道回来？」她的声音很冷，带着一种压抑的怒气。
周屿愣了一下。
「我问你还知道回来！？」赵淑琴的声音陡然拔高。「你昨晚去哪了？一个电话不打，一个信息不回，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妈！」
周屿看着她。
「你穿成这样，等我？」他问。
「对！」赵淑琴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我就是要等你！周屿，我告诉你，明天，我要去参加那个《家的温度》。我要去跟全国人民说说，我有个多好的儿子，又有多不听话！」
她的脸上，带着一种决绝的、准备同归于尽的疯狂。
周屿沉默地看着她。
「怎么，你怕了？」赵淑琴逼近一步，逼视着他的眼睛。「你怕我把你的丑事都说出来？你怕我让你在全国人民面前丢脸？」
周屿忽然笑了。
笑得赵淑琴心里发毛。
「妈。」周屿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您去吧。」
「什么？」
「我说，您去吧。」周屿点点头，语气像在鼓励一个去参加比赛的孩子。「这是您的舞台。您应该好好表现。」
他顿了顿，补上一句。
「顺便，也给我一个交代。」
说完，他绕过赵淑琴，走向自己的房间。
赵淑琴僵在原地，满腔的怒火和决心，被他这几句轻飘飘的话，打得七零八落。
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失控了。
周屿今天太反常了。
他不该是这个反应。
他应该愤怒，应该反抗，应该跪下来求她。
而不是这样，平静，甚至……鼓励。
一种强烈的不安，像藤蔓一样，缠住了赵淑琴的心。
但事已至此，她没有退路了。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不安。
不管怎样，明天，她都会是那个赢家。
她只会赢，不能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