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港的喧嚣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沾满灰尘的玻璃。
林暮提着那个磨损了边角的军用行李包，穿过汹涌的人潮。哨兵们高昂的谈话声，向导们温和的低语，还有行李车轱辘摩擦地面的尖锐声响，所有这些曾经无比熟悉、构成了她过去十几年生活背景音的波动，此刻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带着一种不真切的嗡鸣。
她的太阳穴开始一跳一跳地疼，像是有根细小的针藏在里面，不致命，但持续不断地提醒着某种存在。是这里太吵了。她想。信息素，汗味，还有无数精神体逸散出的微弱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空气。
她没有回头去看那艘刚刚将她吐出来的、庞大而冰冷的帝国军用星舰，也没有理会偶尔投来的、带着惊疑或探究的目光。那些目光大多落在她过于简单的行囊上，或是她缺乏血色、却依旧能看出原本凌厉轮廓的脸上。
步伐不算快，但异常稳定，像是一台设定好路径的机器，精准地避开所有可能的碰撞，向着星港出口那一片象征着“外界”的光亮走去。
出口处挤满了架着长枪短炮的记者，人头攒动，灯光闪烁得如同另一场爆炸。他们伸长了脖子，目光热切地在每一个走出闸口的、穿着军服或看起来可能有点身份的人身上扫过。林暮甚至能捕捉到他们之间兴奋的低语碎片。
“确定是今天抵达吗？”
“消息没错！帝国唯一的S级向导退役返程！”
“元帅会不会亲自来迎接？”
“听说军部有意让她执掌军校……”
她微微侧身，让过两个正在激烈讨论的记者，像一滴水融入河流，悄无声息地从人群边缘滑了过去。那些躁动的、期待的情绪波纹般荡开，触及她周身时，便被一层无形的屏障悄然吸收、抚平。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穿着普通灰色外套、脸色略显苍白的女人。
直到她坐上前往星际空港的摆渡船，透过舷窗，看着那颗熟悉的、被钢铁和能量网络覆盖的帝国主星在视野中逐渐缩小，变成一颗冰冷的金属圆球，那根扎在太阳穴里的针，才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拔了出去。
噪音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来自骨髓深处的疲惫，以及……一片空白。
几个标准跃迁日后，摆渡船抵达了目的地——G-73号行星，一个位于帝国疆域边缘、在星图上需要放大数次才能勉强看到一个小光点的农业星。
这里的空港小得可怜，只有一个起降坪和一栋矮墩墩的、外墙有些剥落的航站楼。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干燥的、混合着尘土和植物根茎气味的气息。天空是一种澄澈的、近乎透明的蓝色，与帝国主星永远被霓虹和能量护盾映照的夜空截然不同。
林暮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土腥味的空气涌入肺腑，奇异地，她一直隐隐作痛的精神图景，似乎被这粗糙的气息温柔地摩擦了一下，泛起一丝微弱的、近乎舒适的涟漪。
来接她的本地中介是个皮肤黝黑、嗓门洪亮的中年男人，开着一辆看起来饱经风霜的悬浮皮卡。车子驶出空港，便在望不到尽头的、略显荒凉的红土路上颠簸起来。
“就是这儿了！林**，您别看现在有点荒，这土质，在我们这儿是数一数二的！日照也足，旁边还有条小河，灌溉方便得很！”中介指着前方一片用低矮木栅栏粗略围起来的土地，热情洋溢地介绍。
土地是暗红色的，广阔而平坦，一直延伸到远处起伏的、长着稀疏灌木的丘陵脚下。靠近小河的那一片，野草长得有半人高，在风中懒洋洋地摇晃。一栋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用原木和石头搭建的二层小屋坐落在土地中央，屋顶铺着厚厚的干燥苔藓，烟囱静静地矗立着。
荒凉，寂静，远离一切。
完美。
林暮点了点头，从随身的口袋里拿出一张不记名的信用芯片，递了过去：“手续尽快。”
中介接过芯片，在便携终端上划了一下，看到上面显示的数字，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连声保证：“您放心！绝对最快速度办妥！那……我就不打扰您了？”
悬浮皮卡扬起一阵红色的尘土，嗡嗡地开走了。
世界彻底安静下来。
风吹过原野，只有草叶摩擦的沙沙声，以及远处小河潺潺的水流声。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暖洋洋地照在她的身上、脸上。
她推开那扇有些吱呀作响的木栅栏门，走进了属于自己的领地。小屋内部比外面看起来要好一些，基本的家具齐全，虽然都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带着一股久未住人的清冷气息。
她没有急着打扫，而是先走到了屋后。
那里有一片被前人开垦过、又荒芜了许久的土地，土质松软，夹杂着一些碎石和草根。她蹲下身，抓起一把暗红色的土壤，在指间碾磨。粗糙，干燥，带着一点凉意。
就是这里了。
她从行李包的夹层里，取出一个小心包裹好的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十粒饱满的、黄褐色的种子。
白菜种子。
她用手指在土地上划出一道浅沟，然后将种子一颗一颗，间隔均匀地放进去，再轻轻覆上土壤，压实。动作有些生疏，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和郑重。
做完这一切，她回到小屋门口，搬了一把看起来还算结实的旧椅子坐下，面对着这片广阔的土地和那片刚刚播下种子的菜畦。
夕阳正在西沉，将天空和原野都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风变得凉爽起来。
她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去，星辰一颗接一颗地亮起，在这颗偏远星球清澈的夜空中，汇成一条璀璨得令人心悸的银河。
没有警报，没有命令，没有需要安抚的狂躁哨兵，也没有需要构筑的精神屏障。只有风，星辰，泥土，和一片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通体雪白的豹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脚边，优雅地趴伏下来，硕大的头颅轻轻搁在她的鞋面上。这是她的精神体，平日里总是躁动不安地在她精神图景的废墟边缘巡视，此刻却显得格外安宁，那双冰蓝色的眼眸半阖着，带着一丝慵懒。
林暮伸出手，手指穿过白豹颈间浓密柔软的毛发，感受着那温热的、真实存在的触感。
她的目光落在黑暗中那片新翻的土壤上，声音低得几乎融进了风里。
“这样……就很好。”
白豹的尾巴尖无意识地轻轻扫过地面，带着一种心满意足的舒缓节奏。
就在这时，她放在膝盖上的个人终端屏幕亮了起来，一条来自帝国新闻网的推送突兀地跳了出来，加粗的标题在黑暗中格外刺眼——
【惊！前S级向导林暮天价购入偏远星球农场，宣称要种一辈子白菜！】
林暮瞥了一眼那行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伸出食指，平静地按下了熄屏键。
光灭了。
周围重新陷入属于田野的、纯粹的黑暗与宁静。只有星光，和她身边精神体平稳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