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归途火车那特有的、富有节奏的“哐当、哐当”声,像一首催眠曲,
却又让人无法真正入睡。林静把头靠在微微凉意的车窗玻璃上,目光有些涣散地投向窗外。
华北平原的深秋,是一幅巨大的、以褐色为底色的画卷。收割后的玉米地**着胸膛,
坦然而疲惫;远处偶尔有一两片倔强的杨树林,叶子已落了大半,
光秃秃的枝干像伸向天空的素描笔触;更远处,天地交界线模糊而平直,
让人感到一种无垠的辽阔。这与她生活了十年的南方滨海都市截然不同。
那里永远是拥挤的、喧嚣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光,
地铁裹挟着人群像不知疲倦的血液在城市的地下血管里奔流。时间在那里是加速的,
是以项目截止日期和季度报表来计算的。而这里,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变得缓慢而粘稠,
如同车窗外这条蜿蜒相伴的、名叫“唐河”的河水,平静地流向记忆的深处。
“唐河县……”她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地名,舌尖泛起一丝复杂的滋味,混合着乡愁、陌生,
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愧疚。这次回来,与其说是处理老屋漏雨的问题,
不如说是一次被迫的、对过往的审视。母亲在电话里的声音苍老而疲惫:“静儿,房子老了,
妈也老了,撑不住了。你回来拿个主意吧。”“拿个主意。”多么轻巧的一句话,
却关乎一个家,一段根。火车开始减速,小站的轮廓逐渐清晰。
“唐河县站”四个红色大字有些褪色,站台窄小而干净,只有寥寥数人下车。
林静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踏上站台,一股清冷而干燥的空气瞬间涌入肺腑,
带着泥土和植物腐朽的气息。这才是故乡的味道,她深吸了一口,
胸腔里那股在大城市积郁的浊气似乎被置换了出去。她没有通知母亲具体的车次,
想给自己一点缓冲的时间,也想来一次突然的“视察”,看看母亲独自生活的真实状况。
走出小小的出站口,几个拉活儿的出租车司机操着浓重的乡音围上来:“闺女,去哪儿?
坐车不?”她选了一辆看起来最干净的出租车。司机是个面色红润的中年汉子,很健谈。
“去哪儿啊闺女?”“城西,老街那边。”“哟,老街啊!”司机一边熟练地掉头,
一边打开了话匣子,“那可是老城区了,现在没啥人喽,年轻的都往东边新城区跑,
要不就去南阳、去省城了。像你这样从大城市回来的,是探亲?”林静“嗯”了一声,
不太想多聊。车子驶过新城区,宽阔的马路、整齐划一的楼房、大型超市和商业广场,
与其他城市的新区并无二致,缺乏个性,却充满了现代的活力。
但当车子拐进一条略显狭窄的街道后,画风陡然一变。时光仿佛在这里打了个盹儿,
停滞了二三十年。青石板铺就的路面,被岁月和脚步磨得光滑如镜,折射出温润的光泽。
两旁是低矮的旧式店铺,木质的门板一块块卸下靠在墙边,
露出里面的柜台和商品:杂货店、剃头铺、裁缝店、生意清淡的茶馆。
几个老人坐在自家门口的马扎上,揣着手,安静地看着街景,眼神浑浊而安详。
种气味:刚出炉的烧饼的麦香、油炸馍的焦香、还有隐隐约约的、熟悉的胡辣汤的辛辣气息,
这一切都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拉扯着林静记忆的神经。家,就在这条老街的深处。
那是一座典型的豫西南民居,灰瓦覆顶,白灰墙面早已斑驳脱落,露出里面的土坯砖。
木制的大门上,铜环锈成了暗绿色。院墙的墙头,几丛枯黄的狗尾巴草在秋风里瑟瑟抖动,
平添几分萧索。林静站在门前,心跳莫名地加快。她犹豫了一下,没有敲门,
轻轻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吱呀作响的木门。院子不大,但被打理得井井有条。
一小畦菜地里的青菜长得郁郁葱葱。母亲正背对着门口,弯着腰在菜地里拔草。
她穿着一件旧式的藏蓝色罩衣,头发已经花白了大半,用一根最简单的黑色发卡别在耳后。
那背影,比林静记忆中的要瘦小、佝偻得多。听到门响,母亲缓缓直起腰,转过身来。
逆着光,她眯着眼看了好几秒钟,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到辨认,再到难以置信的惊喜。“静儿?
是静儿吗?”母亲的声音带着颤抖,她快步走过来,甚至顾不上拍掉手上的泥土,
一把抓住林静的手,那双粗糙、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紧紧地包裹着女儿纤细却冰凉的手指。
“你这孩子,回来咋也不说一声!我好去车站接你啊!”“妈,我回来了。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这最简单的一句。林静反握住母亲的手,眼眶有些发热。
晚饭是母亲精心准备的接风宴。
粉;汤浓面韧、暖心暖胃的炝锅面;还有用大铁锅炖得烂熟入味、贴着焦香玉米饼的地锅鸡。
母亲不停地给她夹菜,絮絮叨叨地说着街坊邻里的琐碎:东头老李家儿子娶了媳妇,
西边张奶奶上个月去世了,后街王叔家的孙子考上了省城的重点高中……这些名字和故事,
对林静来说已经有些模糊,但她静静地听着,感受着这份久违的、属于小城的人情味。
话题最终还是回到了老房子上。“主要是西边那间厢房,”母亲叹了口气,
“去年秋天雨下得邪乎,连着下了好几天,屋顶漏得厉害,把你爸留下的一些旧书都淋湿了。
我找人来简单补了补,不顶大事,今年开春又漏了。”林静沉默了片刻,试探着说:“妈,
这房子年纪大了,修起来也麻烦。要不……干脆处理掉,您跟我去南方住吧?那边气候好,
医疗也方便。”母亲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她看着碗里的面,
良久才低声说:“舍不得啊,静儿。根在这儿呢。再说……你爸的魂儿,也在这儿呢。
”提到父亲,饭桌上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沉重。父亲是县文化馆的干事,一辈子沉默寡言,
却把满腔热情都倾注在了收集整理本地的民间文化上——歌谣、传说、谚语、民俗。
林静记得小时候,夏夜的院子里,蚊香袅袅,父亲摇着蒲扇,指着天上的星星,
给她讲牛郎织女,讲泗洲塔下镇河妖的故事。那些声音,那些画面,是她童年最温暖的底色。
可惜,父亲在她上大学那年因病去世,走得太突然。夜里,林静睡在自己少女时代的房间里。
墙壁上还贴着泛黄的明星海报,书架上摆着中学时的课本和课外书。
一切都仿佛停留在她离开的那一天。久违的安宁感像温暖的潮水包裹着她,
她很快就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阵急促的雨点声惊醒。雨来得又猛又急,
噼里啪啦地砸在屋瓦上,像是密集的鼓点。很快,
她就听到隔壁厢房传来清晰的、令人心焦的“滴答、滴答”声。糟了!林静心里一沉,
立刻翻身下床,摸出手电筒,趿拉着拖鞋就冲进了厢房。
厢房里堆满了父亲留下的遗物:几个大大的旧木箱,
里面是码放整齐的书籍和笔记本;墙角还有一台老式的磁带录音机,上面落满了灰尘。
雨水正从屋顶的裂缝渗入,形成几股细流,恰好滴在一个打开的旧木箱上,
箱子里那些泛黄的纸张已经被浸湿了一小片。林静的心像被揪了一下。
她赶紧找来脸盆和水桶接住漏水,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那个被淋湿的木箱拖到干燥的角落。
借着手电筒的光,她看到最上面是一本深蓝色封面的笔记本,
封皮上用钢笔工整地写着“唐河遗韵——民间文化收集整理(三)”。是父亲的笔迹!
雨水已经濡湿了笔记本的封面,墨迹有些晕染开来。林静用干毛巾小心翼翼地吸去水分,
动作轻柔得如同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珍宝。翻开扉页,
父亲那熟悉而有力的字迹映入眼帘:“文化如河,奔流不息,然若无人疏浚传承,终将干涸。
吾辈之责,在于拾取浪花,留住乡音。”窗外,雨声渐渐小了,只剩下淅淅沥沥的余韵。
但林静的心里,却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雨水和父亲的话语,荡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她抱着那本湿漉漉的笔记本,坐在昏暗的厢房里,久久没有动弹。第二章:老手艺第二天,
雨过天晴,秋日的阳光格外明净。经过一夜秋雨的洗涤,小院的空气清新沁人,
瓦蓝的天空下,那座漏雨的厢房显得更加破败。修缮屋顶是当务之急。母亲说,
老街尽头住着一位韩老爷子,是方圆左近最有名的老瓦匠,手艺顶呱呱,就是年近八十了,
不知道还愿不愿意接这种辛苦活儿。林静决定亲自去请。她循着母亲说的地址,
沿着青石板路往老街深处走。越往里,越是安静,几乎看不到年轻人。
韩老爷子的家比林静家的老屋还要古旧一些,低矮的院墙,木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门,
看到一个不大的院子,里面堆放着一些青瓦、木料和工具,显得有些杂乱,却又自成秩序。
一位老人正背对着门口,坐在一个小马扎上,戴着一副老花镜,低着头,
专注地摆弄着手里一个破裂的陶罐。他头发几乎全白,身形干瘦,
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劳动布上衣,背微微佝偻着。但那双正在给陶罐涂抹黏合剂的手,
却稳如磐石,动作细腻而精准。林静没有立刻打扰,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老人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目光,缓缓转过身来。他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
像干涸土地上的裂痕,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清澈、锐利,透过老花镜片打量着林静。“姑娘,
你找谁?”老人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韩爷爷,您好。
我是城西头林文化家的女儿,林静。我妈说您手艺好,想请您去看看我家的屋顶,
漏雨漏得厉害。”林静恭敬地说。“林文化?”老人愣了一下,
随即眼神里闪过一丝恍然和追忆,“哦……你是林老师的闺女?
都长这么大了……”他放下手中的陶罐,站起身,又仔细端详了林静一番,“像,
眉眼是像你爸。他是个好人哪,有学问,没架子,以前常来我这儿坐,听我讲古,
记那些老辈子传下来的盖房子的口诀、讲究。可惜啊,走得太早了。
”听到老人如此清晰地记得父亲,并且语气中充满敬意,林静心里涌起一股暖流。“韩爷爷,
您还记得我爸爸?”“咋不记得?”老人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意,“他跟我投缘。
不像有些人,觉得我们这些老家伙的手艺过时了。你爸说,这里面有智慧。
”他指了指院子里堆放的那些传统工具和材料,“闺女,修屋顶可以。不过,
我丑话说在前头,我用的还是老法子,小青瓦,底下垫黄泥拌的草筋,
讲究个透气、承重、冬暖夏凉。可比不得现在用水泥沥青,喷喷补补,图个快。
我这儿费工费时,价钱也不便宜。”林静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韩爷爷,就用老法子。
我妈说了,就得找您这样的老师傅,我们放心。”韩老爷子点了点头,
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赞许:“成。明天我就过去看看。”第二天一早,
韩老爷子就拎着他的工具箱来了。他先是围着房子转了一圈,
又爬上梯子仔细查看了屋顶的破损情况,然后才慢条斯理地开始准备材料。
他带来的小青瓦颜色沉郁,形状古朴;黄泥是特意从附近河滩挖来的,掺了剁碎的麦草秸,
用水闷透,散发出泥土特有的腥气。老爷子干活的时候,仿佛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境界。
他很少说话,眼神专注,每一片瓦在他手里都像是有了生命。铺设时,他讲究横平竖直,
缝隙均匀,用特制的抹刀将黄泥勾抹得光滑平整。那双手,虽然布满老茧和裂口,
却异常灵巧、稳定,充满了力量感。他不让林静插手重活,只让她在下面递递工具,
瓦刀、泥抹子、线坠什么的。休息的时候,老爷子喜欢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
掏出旱烟袋吧嗒吧嗒地抽上几口,或者泡一壶浓得发苦的本地大叶茶。
林静母亲会端来些瓜果点心,老爷子便和她们娘俩闲聊几句。“你爸当年,
可是想把咱这修房盖屋的老规矩都记下来呢。”有一回,韩老爷子望着已经初具规模的屋顶,
对林静说,“他说这不仅是手艺,是吃饭的家伙什,更是学问。
啥样的房顶留多少坡度排水最好,啥样的檐角能扛住哪个方向的风,
用啥木头做椽子耐腐……都是老祖宗一代代试出来的,金不换。可惜啊,
现在没人耐烦学这个了,都嫌慢,嫌土,嫌挣钱少。”老爷子的语气里,有自豪,
也有深深的落寞。林静默默地听着,看着老爷子在屋顶上忙碌的身影,在湛蓝天空的映衬下,
像一尊活动的雕塑。这种对技艺的极致专注和敬畏,这种不惜力、不糊弄的“笨”功夫,
在她熟悉的那个追求效率和利益最大化的世界里,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但正是这种“笨”,
却散发出一种令人心安的、厚重的美感。在修屋顶的这几天里,林静一有空就钻进厢房,
继续整理父亲留下的遗物。那些笔记本里,内容包罗万象:有完整的民间故事,
谣谚语;有各种婚丧嫁娶的民俗礼仪;还有对传统农具、家具、服饰的详细描述和手绘插图。
父亲的字迹工整而清晰,透着一种学者般的严谨。在一本专门记录“民间百工”的笔记本里,
林静果然找到了关于传统瓦匠技艺的章节。
里面不仅有用文字记录的选瓦、和泥、铺瓦、做脊的工艺流程和各种口诀,
旁边还有父亲用钢笔绘制的屋顶结构示意图,细致标明了椽、檩、梁、瓦之间的关系。
在页边的空白处,还有用铅笔写的补充,字迹略显潦草,像是现场速记的,
那应该是韩老爷子当年的口述,比如“黄泥需闷三日,草筋寸长为佳”、“阴阳瓦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