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五年,长安沦陷,我是一名潜入叛军大营的刺客。本要手刃安禄山,
却在刀出鞘的刹那改变了主意——因为我听见他醉酒后喃喃自语:“若是李林甫还在,
怎会容我走到这一步…”我收起匕首低声问:“丞相,若你在天有灵,会如何下这盘棋?
”这时帐外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你会下棋吗?
”回头只见本应在蜀中避难的太子首席谋士李泌,正微笑着掀帘而入。
月色被浓云与连绵营火撕扯得支离破碎,泼洒在叛军连营的辕门与刁斗上。
空气里弥漫着牲口的臊气、未熄的炭火味,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
混合了血腥、汗臭与绝望的黏腻气息。这是天宝十五载的夏夜,曾经冠绝天下的长安,
如今在东北方向匍匐着,像一头沉默流血的巨兽,而它的心脏,已被渔阳鞞鼓踏碎,
被胡骑的铁蹄占据。影,伏在冰冷的草稞子里,像一块会呼吸的石头。
他贴地听着远处巡夜卒沉重而散乱的脚步声,还有更远处,
营盘中心那座最庞大的、缀着掠夺来的珠宝与锦缎的金顶大帐里传来的、隐约的宴饮喧嚣。
丝竹声扭曲着,夹杂着粗野的狂笑和胡语的呼喝,在这片被蹂躏的土地上,显得格外刺耳。
他是影,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今夜的目的。一把淬炼了无数个日夜的仇恨,
藏在贴身的暗鞘里,冰冷,且渴望饮血。目标是那座金顶大帐里的人,
那个掀翻了开元天宝盛世,将万里江山投入炼狱的杂胡——安禄山。巡邏的间隙极短,
但对影来说,足够了。他像一缕真正的烟,贴着阴影流动,利用每一个帐篷的夹角,
每一辆堆满辎重的大车的掩护,无声无息地向着那片喧嚣的中心潜去。感官放大到极致,
风声、草叶摩擦声、自己压抑到近乎不存在的心跳声,
还有那越来越近的、带着酒肉腐臭的暖风,都成了他行动的坐标。
避开一队勾肩搭背、醉醺醺往回走的叛军将领,他如同壁虎般滑到金顶大帐的背面。
厚重的毡毯和锦缎帷幕隔绝了大部分光线和声音,但也提供了藏身之处。
他选了一个守卫视线的死角,那里有一道为了通风而稍稍掀开的帐幕缝隙。他没有立刻钻入,
而是先屏息倾听。帐内,乐声已停,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杯盘狼藉的声响。
一个如同破风箱般嘶哑浑浊的声音响了起来,
带着浓重的酒意和一种怪异的、仿佛来自胸腔深处的共鸣。“……不够味!长安的舞姬,
软绵绵的,没点筋骨!比……比我们营州的差远了!”是安禄山。
影的指尖瞬间扣紧了匕首的柄,冰冷的触感让他几乎要立刻行动。“陛下息怒,
明日臣等再为陛下寻觅更好的……”谄媚的声音紧随其后。“陛下?
哈哈……哈哈哈……”安禄山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癫狂,“朕是皇帝!大燕皇帝!
他李三郎跑得快,不然……不然朕把他那宠妃也抢来,给他跳支胡旋舞看看!
”帐内响起一阵附和的笑声,但仔细听,那笑声里也带着小心翼翼,仿佛怕触怒什么。忽然,
安禄山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像是在自言自语,
又像是在质问某个不存在的人:“跑啊……都跑了……繁华……嘿嘿,
长安……也不过如此……”一阵沉默,只有他沉重的呼吸声。然后,
那声音里陡然带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
……他……他怎会容我……容我走到这一步啊……”“哥奴……”他又喃喃了一遍这个称呼,
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恐惧、怨恨,或许还有一丝……怀念的复杂情绪。影的身躯,
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僵住了。已经出鞘半寸的匕首,硬生生停在了黑暗中。
李哥奴……李林甫。那个权倾朝野十九载,口蜜腹剑,被无数人唾骂,
最终在安史之乱爆发前几年就已经病死的宰相。安禄山,这个打败了大唐的逆贼,
在醉意深沉的此刻,念叨的,竟然是这个他生前必须匍匐跪拜、恐惧万分的人?
一股冰流猝不及防地窜上影的脊梁,冲散了他凝聚已久的杀意。
他发现自己竟然在思考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那个以手段酷烈、杜绝言路、重用蕃将而著称的权相,若他还在,真的能压制住安禄山?
这个念头荒谬却又带着某种诡异的吸引力。他仿佛看到了一盘庞大而复杂的棋局,棋手已死,
棋子却已失控,在棋盘上横冲直撞,而那个最关键的对手,却在胜利的顶点,
怀念着、或者说恐惧着已死之人的阴影。鬼使神差地,影对着那帐幕的缝隙,
对着里面那个庞大的、沉浸在醉梦与回忆中的身影,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极低极低的声音,
如同耳语般问道:“丞相……若你在天有灵,看到今日局面,会……如何落下这下一步棋?
”话音出口,他自己都觉得荒唐。问一个死人?问一个声名狼藉的权奸?然而,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刹那,一个清朗、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笑意的声音,
突兀地在他身后响了起来:“你会下棋吗?”这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惊雷,
猛地炸响在影的耳畔。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几乎要本能地反手挥出匕首!
但他硬生生克制住了。这声音……这声音太过平静,没有敌意,没有警惕,
甚至不像是在面对一个潜入军营的刺客。而且,这声音……有一丝莫名的熟悉。
他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回过头。月光恰在此时挣脱了云层的束缚,清辉洒落,
照亮了站在他身后数步之外的那个人。一袭干净的青衫,面容清癯,眼神澄澈如秋水,
嘴角噙着一抹淡然的微笑。不是叛军将领,不是巡逻卫士,而是那个本该随着太子李亨,
远在千里之外蜀中避难,以神算妙策、深得太子信重的奇士——李泌。他就站在那里,
仿佛不是置身于龙潭虎穴的叛军核心,而是在自家庭院里,
偶然遇到一位可以手谈一局的友人。夜风拂动他青衫的衣角,飘飘然有出尘之态。
影的瞳孔骤然收缩。李泌?他怎么会在这里?!李泌对他眼中的震惊与杀意视若无睹,
目光越过影,投向那座金顶大帐,又缓缓收回,落在影那张因极度意外而有些扭曲的脸上,
微微一笑,重复了一遍那个问题,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看来,是会的。
那么,可有兴趣,与我手谈一局?”二、残局篝火噼啪作响,
跳动的火焰在李泌平静无波的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光影。
这里是远离叛军主营的一处废弃烽燧,塌了半边,露着天上稀疏的星子。
脚下是干枯的草料和不知名的兽粪,空气中弥漫着尘土与岁月腐朽的气味。安全,
暂时是安全的。影直到此刻,仍觉得一切如同幻梦。他,一个顶尖的刺客,
不仅失手——甚至算不上失手,是主动放弃了酝酿经年的刺杀,还跟着这个本该在蜀中的人,
来到了这里。李泌从怀中取出的事物,更让影觉得荒谬。那是一个扁平的桑木棋盘,
边缘磨得温润,看得出时常使用。又掏出两个粗布袋,里面是磨得光滑的石子,黑白分明。
他真要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下棋?“非常之时,简陋了些,凑合吧。
”李泌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将棋盘放在一块相对平整的石头上,自己先撩起衣摆,
席地而坐,然后指了指对面的空地。影沉默着,没有动。他的目光锐利如刀,
试图剖开眼前这个书生看似无害的表象。“你为何在此?
”他的声音因长久的潜伏和紧绷而有些沙哑,“太子首席谋臣,出现在叛军腹地?
”李泌拈起一枚黑子,在指尖摩挲着,并不看他,只注视着棋盘上虚无的纵横十九道。
“你能来,我为何不能来?”他语气平淡,“莫非这叛军大营,只准进刺客,不准进说客?
或者……棋客?”“说客?”影捕捉到这个词,眉头紧锁,“你是来游说安禄山?荒谬!
”“游说一个志得意满、已自称帝号的叛贼回头?”李泌终于抬眼看他,
嘴角那丝笑意加深了些,带着淡淡的嘲讽,“你看我,像那般天真迂腐之人吗?”不像。
影在心里立刻否定。李泌之能,天下皆知。他若是天真迂腐之徒,太子也不会对他言听计从。
“那你……”“我是来看棋的。”李泌打断他,将指尖那枚黑子,“嗒”一声,
清脆地落在棋盘正中心,天元之位。“或者说,是来寻一个,可能看懂这盘棋的人。
”影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枚落在天元的黑子吸引。开局占天元,要么是极端自信,
掌控全局,要么就是……全然不按常理。他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
但那股被眼前之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让他非常不适。他必须夺回主动权,哪怕只是言语上。
“你看懂了什么?”影冷冷地问,依旧站着,居高临下。李泌不以为意,又拈起一枚白子,
在指尖把玩。“我看到了一盘残局。一盘始于开元盛世,中经权相弄政,
终于渔阳鞞鼓的……天下大棋。”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某种魔力,
将烽燧外那个血与火的世界,缓缓拉入了这方寸棋盘之间。“开元年间,
”李泌的白子轻轻落在棋盘右上角星位,姿态优雅,“陛下励精图治,
姚崇、宋璟、张说等贤相辈出,府库充盈,百姓安乐,四夷宾服。那是布局,堂堂正正,
气象万千。”他又连续落下几枚白子,在棋盘上构筑起一个坚实而广阔的模样。“然后呢?
”影忍不住追问。他虽精于刺杀,但对这天下大势,并非全然无知。“然后?
”李泌的手顿了顿,目光变得幽深,“然后,陛下倦了。他需要一个人,
一个能替他处理繁冗政务,能替他聚敛钱财以供享乐,能替他压制朝堂上所有不同的声音,
让他可以安心与贵妃沉浸在霓裳羽衣曲中的人。”他拈起一枚黑子,这枚黑子,
他落在了棋盘靠近中央,却并非天元的位置,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压迫感。“于是,李林甫,
来了。”当这个名字再次被提起,影感到自己的呼吸微微一滞。
篝火的光芒似乎也随着这个名字的落下而摇曳了一下。“李林甫为相十九载,
”李泌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他罢免张九龄这等贤良,
堵塞言路,告密之风盛行,御史台成为摆设。他迎合上意,大肆聚敛,推行和籴法、括户,
国库看似更丰,民间实则疲敝。他威压群臣,顺者昌,逆者亡,朝堂之上,唯他马首是瞻。
”随着他的话语,一枚又一枚黑子落下,它们并不像寻常布局那样占据边角,
而是诡异地、强硬地插入白棋原本开阔的模样之中,缠绕、挤压、切断。
棋盘上的气氛陡然变得紧张、压抑起来。“但,这并非全部。”李泌话锋一转,
目光锐利地看向影,“他也确有干才。他修订《长行旨》,简化行政流程,提高效率,
让政令能更快速地从中书门下发出。他大力提拔寒门庶族,打破高门大姓对仕途的垄断,
让更多有才干的底层官吏得以晋升。更重要的是……”李泌的手指,
重重地点在几枚关键的黑子上,它们的位置,恰好对应着大唐的边境。
“他大力推行‘节度使’制度,并以蕃将充任。
安禄山、哥舒翰、高仙芝、安思顺……这些名字,你应该不陌生。”影的喉咙有些发干。
他当然不陌生。安禄山自不必说,哥舒翰如今在潼关苦苦支撑,
高仙芝、封常清则已因败退而被冤杀……这些权倾一方、手握重兵的边帅,其崛起,
确实与李林甫的政策密不可分。“李林甫自身并非士族出身,
他需要借助这些同样非主流、在朝中毫无根基的蕃将来巩固自己的权力,对抗潜在的政敌。
”李泌缓缓道,“而这些人,勇猛善战,对朝廷(或者说,
对能给予他们权力的宰相)短期内确实表现出惊人的忠诚和效率。李林甫在时,
他以高超的政治手腕和无比的威势,能牢牢掌控这些人。安禄山见他,即使在寒冬,
也常常汗流浃背,不敢有丝毫逾矩。”李泌的指尖在那枚代表安禄山的黑子上轻轻敲击着。
“李林甫就像一根巨大的楔子,打入大唐的肌体。他强行维持了一种恐怖的平衡,
一种建立在独裁、权术和高压下的效率。他用他的‘黑棋’,为陛下构建了一个看似稳固,
实则内部充满裂痕和强压的‘盛世’。”“然后呢?”影的声音更哑了,“这根楔子,断了。
”“不错。”李泌的指尖离开了那枚棋子,仿佛那上面带着灼人的热度。“李林甫死了。
陛下用杨国忠接替他。杨国忠,有何才略?除了敛财和争权,他只会肆意妄为,
不断撩拨安禄山那本就敏感的神经,却又无法给予任何实质性的威慑。
”他拿起代表杨国忠的棋子——那是一枚粗糙的、带着裂痕的石头,
随意地、几乎是破坏性地放在了原本李林甫黑棋构筑的体系旁边,不仅没能继承那份威势,
反而将那脆弱的平衡彻底打碎。“楔子一抽,被强行压制、捆绑的矛盾瞬间爆发。
安禄山看到了中央的虚弱,看到了杨国忠的无能,
也看到了长安那令人垂涎的富庶……更重要的是,他麾下那数十万百战精兵,
早已只知有安帅,不知有朝廷了。”李泌的手指在棋盘上划过,那枚代表安禄山的黑子,
如同脱缰的野马,猛地冲破了一切阻碍,带着身后无数黑色的洪流,
狠狠地撞向代表中央的白棋腹地!“于是,棋局崩坏。渔阳鞡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李泌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这,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残局。
一个由开元盛世奠基,由李林甫以非常手段塑形,最后由杨国忠彻底引爆的……死局。
”烽燧内一片寂静,只有篝火燃烧的哔剥声。影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棋盘,那黑白交错,
纠缠厮杀,一片混乱的景象,仿佛就是整个大唐江山的缩影。他原本心中只有简单的仇恨,
刺杀逆首,为国除奸。可此刻,这盘棋,李泌的这番话,
将他拖入了一个更深、更暗、更复杂的漩涡。他刺杀的,不仅仅是安禄山这个人,
而是这盘巨大残局中的一个关键棋子。而落子的人,早已不止安禄山一个。他缓缓地,
终于屈膝,坐在了李泌的对面,目光死死盯住棋盘,特别是那枚落在天元的,孤零零的黑子。
“那么,”他抬起头,看向李泌深邃的眼眸,“你这一步‘天元’,又是什么意思?
”李泌迎着他的目光,脸上再次浮现出那种高深莫测的微笑。“天元者,中枢也,制高点也。
弈者争锋,常始于边角,逐利于实地。然非常之局,当有非常之视野。
”他指尖轻点那枚黑子,“我落子于此,非为占地,而为取势。问的,是这天下大势,
究竟该由谁来主导,该如何挽回?”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金石之音:“更要问,
李林甫若在,他当如何?而陛下、太子,乃至天下人,又当从此局中,汲取何种教训?这,
才是我们真正要面对的……棋局。”三、长安血李泌的话像一根冰冷的针,
刺破了影心中某种坚固的东西。那不仅仅是复仇的怒火,还有对过往认知的打败。
他曾是那个繁华长安的一部分,如今却要亲手去理解它的崩塌。“教训?
”影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嘶哑,目光从棋盘上抬起,穿透破败的烽燧,
望向西南方——那是长安的方向,是他记忆里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如今却已沦陷的故都。
“你说教训……我看到的,是朱雀大街上凝固的血,是曲江池里漂浮的尸首,
是西市冲天的大火,是那些胡兵……那些杂胡……”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指节发白,“他们抢掠,他们杀戮,他们……当着丈夫的面**妻女,
将婴孩挑在矛尖上取乐!”他的呼吸急促起来,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地狱般的景象。
他不是天生的刺客,他也曾有家,有亲人,有在开元天宝盛世下,
虽不富贵却也算安稳的生活。一切都在那个冬天被碾得粉碎。“我阿爷,
”影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破碎的痛楚,“他是个老实本分的雕版工匠,
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叛军入城,他不过是护着家里那点仅存的米粮,
就被……就被一刀砍倒,血溅了我满脸,热的,腥的……我阿妹,
才十四岁……”他说不下去了,猛地别过头,肩膀微微颤抖。良久,
他才强行平复下翻涌的气血,转回头,眼中已是一片赤红的冰冷,
死死盯住李泌:“你现在告诉我,这一切,跟一个死了好几年的宰相有关?
跟什么……棋局有关?那我阿爷、阿妹的死,算什么?这满长安的血,又算什么?!
是棋局上无关紧要的几枚弃子吗?!”他的质问,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
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李泌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怜悯或是不耐。
直到影的情绪稍微平复,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静,
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令尊与令妹的遭遇,是人伦惨剧,
是这场叛乱中万千百姓苦难的缩影。他们的血,是真的,痛,也是真的。
没有人可以说那是弃子。”他拈起一枚白子,又拈起一枚黑子,将它们并排放在棋盘边缘,
那些代表具体城池、具体战役的位置之外。“每一滴血,都是真实的。但我们要看清,
这些血,是如何流出来的?是安禄山的狼子野心?是。是叛军的残忍暴虐?是。
但这野心和暴虐,为何能酿成如此滔天大祸?”他的手指移回棋盘中央,
指向李林甫那套黑棋构筑的、充满压迫感的体系。“因为府兵制败坏,募兵制行,
精兵强将皆聚于边陲,中央空虚。因为朝廷上下,在李林甫的经营下,只知迎合上意,
堵塞言路,无人敢言边镇之患。因为聚敛过甚,民间已有怨怼,叛乱一起,
竟有不少人觉得或许能换个活法。更因为,维系这庞大边军忠诚的,
不再是朝廷恩义、国家大义,而是主将的个人威信和利益捆绑!
”李泌的目光锐利起来:“李林甫用他的方式,为陛下打造了一把无比锋利的刀,
用来开疆拓土,震慑四夷。但他没有,或许也不愿打造一个足够坚韧、足够明智的执刀之手,
更没有打造一个足以收纳这利刀的刀鞘。他甚至为了巩固自己的权位,不断打磨这把刀,
让它更锋利,也更危险。当他死去,执刀之手换成了一个蠢材(杨国忠),而这把刀,
已经有了自己的意志。”“所以,长安的血,”李泌的声音沉痛,“是这把失控的利刃,
反噬持刀者,更屠戮无辜者的结果。安禄山是挥刀的人,但将刀磨得如此锋利,
并将它递到安禄山手中的,难道没有李林甫的一份‘功劳’吗?
难道没有陛下晚年怠政、奢靡享乐、偏听偏信的责任吗?”影沉默了。
李泌没有直接回答他关于亲人的痛,却将这份痛,
放置到了一个更宏大、也更令人窒息的背景之下。他的仇恨,依然炽热,
但目标似乎不再那么单一了。安禄山必须死,但这背后,还有更多无形的手,
共同推动了这场悲剧。“那你呢?”影忽然问道,目光灼灼地看向李泌,“你是太子谋士,
是世人眼中的奇才。你既然看得如此清楚,为何不在叛乱前力谏?为何不在陛下身边时,
阻止这一切?”这是他心中另一个巨大的疑问。李泌有经天纬地之才,
为何没能阻止这场浩劫?李泌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近乎苦涩的笑意。“我?
”他轻轻摇头,“我人微言轻。在李林甫权倾朝野之时,连太子都需小心翼翼,
何况我一介白衣?后来陛下虽召我入京,侍诏翰林,但你可知道,陛下想听的,是长生之道,
是神仙方术,是能让他永享富贵的祥瑞!而非逆耳的忠言,更非对权相、对边将的指控。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回忆的神色:“我曾数次隐晦提及边镇坐大之患,
陛下要么一笑置之,认为我危言耸听,要么……便是面露不悦。在那种‘忆昔开元全盛日,
小邑犹藏万家室’的迷梦里,任何提醒危机的声音,都是刺耳的。更何况,杨国忠继任后,
同样排斥异己,我若直言,非但无用,只怕立刻便会招来杀身之祸,连累东宫。”他的坦诚,
让影有些意外。原来,即便是李泌,也有其无奈和局限。“所以,你选择了离开?”影问。
“与其在泥潭中徒劳挣扎,不如跳出局外,静观其变,以待天时。”李泌坦然道,
“我随太子前往灵武,便是要辅佐他,收拾这破碎山河。而要收拾残局,
就必须先看懂这局棋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不仅要知安禄山这个‘彼’,也要知我们自己这个‘己’,知我们为何会败得如此之惨!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棋盘,落在那枚代表安禄山,已然冲入腹地的黑子上。“因此,
我来到这里。”李泌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我要亲眼看一看这个掀翻了天下的逆贼,
他如今的状态,他麾下军队的虚实,他内部的矛盾。更要亲耳听一听,他酒醉之后,
会念叨些什么。这比在千里之外凭空揣测,要真切得多。”影终于明白了。李泌潜入叛营,
并非为了行险一搏,而是为了“观棋”,为了获取第一手的信息,
为了更准确地把握这盘“残局”的脉搏。这份胆识与谋略,远超常人。“那你听到了。
”影说,“他念叨的是李林甫。”“是啊,”李泌颔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他怕李林甫。这种怕,是刻在骨子里的。这本身就说明了很多问题。李林甫的阴影,
至今仍笼罩在这叛军营地上空,影响着安禄山的判断,甚至……可能成为我们的一个机会。
”“机会?”影蹙眉。李泌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重新将注意力放回棋盘,
开始移动上面的棋子。他将代表朝廷的白棋,从最初的溃散边缘,慢慢收拢,
构筑起几道脆弱的防线,又在一些关键点上,落下几枚带着锐气的白子,像是新生的力量。
“潼关,哥舒翰虽病,但据险而守,尚能支撑。河北之地,颜真卿、颜杲卿兄弟虽孤军奋战,
却如同钉子,牵制了大量叛军。太子已在灵武站稳脚跟,
郭子仪、李光弼等将正率勤王之师赶来……天下心向李唐者,仍占多数。
”他的手指灵活地在棋盘上跳跃,原本一片死气的白棋,似乎又焕发出些许生机。“而这,
只是开始。”李泌抬起头,看向影,目光深邃如夜空的星辰,“安禄山看似势大,但其内部,
绝非铁板一块。他的儿子安庆绪,与严庄、高尚等谋士,各有心思。史思明拥兵自重,
未必全然服从。叛军烧杀抢掠,失尽民心,其势难以持久。”“我们现在要做的,
”李泌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不是逞一时之勇,
去刺杀一个或许很快就会被内部矛盾吞噬的安禄山——那可能引发更大的混乱,
让局势更加不可控。而是要将这盘棋,继续下去。不是按照安禄山的节奏,
也不是回到李林甫的老路,而是要走出一条新路。”“如何走?”影下意识地问。
他发现自己已经完全被李泌的思路所吸引,忘记了最初的刺杀任务。李泌的手指,
最终落在了那枚孤零零的“天元”之上。“从这里开始。”他缓缓道,“天元,制高点。
我们要争的,是天下大势,是民心向背,是战略主动。具体的方略……”他顿了顿,看向影,
“我需要一个人,一个既能深入虎穴,又能跳出个人恩怨,看清大局的人。
去执行一些……比刺杀更复杂,也更关键的任务。”影的心猛地一跳。他意识到,
李泌接下来要说的,才是今晚真正的目的。“什么任务?”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问。
李泌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密封的铜管,推到影的面前。
“这里面的东西,需要送到一个人手中。”李泌的目光紧紧锁住影的双眼,“他在河北,
在史思明的军中。”史思明!安禄山麾下最具实力,也最桀骜不驯的大将!
影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看着那枚小小的铜管,又看向李泌那深不见底的眼眸。他明白,
一旦接过这个任务,他就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复仇者,一个刺客。他将真正踏入这盘天下棋局,
成为李泌,或者说,成为太子一方,落在暗处的一枚棋子。是继续执着于个人血仇,
冒险刺杀那近在咫尺的安禄山?还是接过这更艰巨、或许更能影响战局走向的使命?
篝火噼啪,映照着他脸上剧烈的挣扎。许久,他深吸一口气,伸出手,将那枚冰冷的铜管,
紧紧握在了掌心。四、洛阳棋铜管冰冷坚硬的触感从掌心直透心底,像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头,
打破了影心中最后一丝犹豫的涟漪。他抬起头,迎上李泌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
声音恢复了刺客特有的冷静与简洁:“目标,地点,方式。”李泌的嘴角微微上扬,
露出一丝赞赏的神色。他没有废话,直接取出一张绘制在薄绢上的简易地图,在棋盘旁铺开。
上面用墨笔勾勒出山川河流与主要城池,其中一条路线被朱砂细细标出,蜿蜒指向东北方向。
“史思明此刻应驻扎在范阳(幽州)以南,赵郡(今河北赵县)一带。
他刚平定了一些河北义军的反抗,但颜真卿兄弟在常山等地依旧活跃,牵制了他大量精力。
安禄山命他南下汇合,共击潼关,但他逡巡不前,借口粮草不继,需要休整。
”李泌的手指沿着朱砂线路移动,最终点在一个标着“赵郡”的小圆圈上。“你的任务,
是将此密信,亲手交给史思明军中的一个人——崔乾佑。”崔乾佑?影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
是史思明麾下的一员悍将,以勇猛和……狡诈著称。他曾参与攻陷洛阳,
手上沾满了官军的血。“崔乾佑?”影的眉头再次皱起,“他是史思明的心腹,送信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