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苏晚死死罩住。
四年了。
她和沈明轩在一起四年，从大学校园到步入社会，甜蜜了整整三年。
直到一年前那场车祸。
“滚！”
一个枕头携着风，狠狠砸在门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苏晚推门的动作顿住。
病房里，沈明轩脸色苍白，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阴鸷和烦躁。
那条空荡荡的右边裤管，像一个黑洞，吞噬了他所有的阳光和温柔。
“你又来干什么？”他语气冰冷，像淬了毒的刀子，“来看我这个废人有多可怜吗？”
苏晚的心被狠狠刺了一下。
她默默走过去，弯腰捡起地上的枕头，放回床头。
“医生说你该换药了。”她轻声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沈明轩却像是被点燃了引线，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吓人。
“换药？换了药我的腿能长回来吗？能吗！”
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
手腕上传来剧痛，苏晚的眉头紧紧蹙起，却没有挣扎。
她知道，他不是故意的。
他只是……太痛苦了。
失去一条腿，对于曾经是校篮球队主力的沈明轩来说，比死还难受。
“明轩，你冷静点。”
“我怎么冷静？苏晚，你告诉我，我他妈的要怎么冷静！”他嘶吼着，胸膛剧烈起伏，“你是不是觉得我成了累赘？你是不是早就想走了？”
苏晚看着他扭曲的面容，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快要窒息。
累赘？
她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她只是心疼。
心疼他曾经飞扬的青春，心疼他如今满身的戾气。
“我不会走的。”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说过，我会一直陪着你。”
这是她的承诺。
沈明EXO轩的力道似乎松了一些，眼中的疯狂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的绝望。
他松开手，颓然倒回床上，用手臂遮住了眼睛。
“你走吧。”
“我想一个人待着。”
苏晚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肩膀，喉咙发紧。
她知道，他又要一个人躲起来舔舐伤口了。
她默默地收拾好地上的狼藉，将保温桶里的鸡汤倒进碗里，放在床头。
“汤还热着，记得喝。”
没有回应。
苏晚在床边站了很久，久到双腿都有些发麻，才转身离开。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那片压抑的空间。
走廊里，惨白的灯光拉长了她孤单的影子。
苏晚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将脸埋进了膝盖里。
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
她好累。
真的好累。
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了一年。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双干净的白色板鞋停在了她的面前。
苏晚没有抬头。
“他又发脾气了？”
一个低沉的，和沈明轩几乎一模一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但苏晚知道，这不是沈明轩。
这个声音里，没有那种尖锐的戾气，反而带着一种沉静的安抚。
是沈明宇。
沈明轩的双胞胎哥哥。
苏晚缓缓抬起头，眼眶通红。
沈明宇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复杂。
他长了一张和沈明轩一模一样的脸，可气质却截然不同。
沈明轩是烈日，张扬热烈。
而沈明宇，是清冷的月。
他从不主动和她说话，每次见面，也只是礼貌地点点头。
像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平行线。
“给。”
沈明宇递过来一张纸巾。
“谢谢。”苏晚接过，声音沙哑。
他在她身边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
谁也没有说话。
沉默在走廊里蔓延。
“你不用把所有事都扛着。”良久，沈明宇开口，打破了寂静。
苏晚擦着眼泪的手一顿。
“他是我的男朋友。”
“你也是个需要被照顾的女孩子。”沈明宇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了苏晚死水般的心湖。
苏晚的眼泪，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是啊。
她也才二十四岁。
她也会累，会委屈，会想要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
可沈明轩……已经给不了她了。
沈明宇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陪着她，像一棵沉默的树。
直到她的哭声渐渐停下。
“好点了吗？”
“嗯。”苏晚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对不起，让你看笑话了。”
“没有。”沈明宇站起身，向她伸出手，“起来吧，地上凉。”
他的手掌宽大，干燥而温暖。
苏晚犹豫了一下，还是搭了上去。
被他拉起来的瞬间，苏晚不经意间，看到了他眼角下方。
那里，有一颗极淡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小痣。
苏晚的脑子里“轰”的一声。
她记得很清楚。
她和沈明轩在一起四年，把他身上每一寸皮肤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没有这颗痣。
但是……
苏晚的呼吸陡然一滞。
她想起一件事。
大二那年，她和沈明轩去看流星雨，回来的路上，沈明轩为了耍帅，骑着单车载她，结果不小心摔了一跤。
他的眼角被划破了，流了很多血，当时她还哭着说要破相了。
可后来伤口好了，只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疤。
那道疤，和现在沈明宇眼角的这颗痣，位置一模一样。
一个荒唐到让她浑身发冷的可怕念头，瞬间窜进了她的脑海。
她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沈明宇的眼睛。
灯光下，那张熟悉的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慌乱。
那抹慌乱，只出现了一瞬，快得像是苏晚的错觉。
沈明宇很快恢复了平静，不动声色地抽回了手。
“我进去看看他。”
他留下这句话，转身推开了病房的门。
苏晚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被冻住了。
那个念头，像一颗疯狂生长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让她几乎喘不過氣。
不可能的。
这太荒謬了。
她一定是太累了，出现幻觉了。
苏晚用力地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剧烈的疼痛让她清醒了几分。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把那个可怕的猜想从脑子里甩出去。
可是，那颗痣，那个位置……
她闭上眼，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当年沈明EXO轩摔倒后的样子。
他捂着流血的眼角，却还在笑着安慰她：“别哭啊，破相了也还是你男朋友。”
伤口愈合后，那道浅疤成了他们之间的一个小秘密。
她会坏心眼地去戳一下，然后被他抓住，闹作一团。
可是，出车祸之后，她照顾了他整整一年。
每天给他擦脸，擦身。
她怎么从来没有注意到，他眼角的那道疤不见了？
或者说，她注意到了，却下意识地忽略了？
因为他整个人都变了，性情大变，容貌也因为痛苦和消瘦而显得陌生。
所以，她潜意识里把这个细节的变化，也归咎于车祸的后遗症？
苏晚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不。
不对。
肯定有哪里不对。
她踉踉跄蹌地走到洗手间，打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一遍遍地拍打自己的脸。
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又惶惑的脸。
她死死地盯着自己的眼睛。
冷静下来，苏晚，你一定要冷静下来。
双胞胎。
他们是双胞胎。
长得一模一样，太正常了。
也许……也许沈明宇眼角的，根本不是什么痣，只是一个恰好长在那个位置的痘印？
又或者，沈明轩的疤痕，经过这一年的恢复，已经完全消失了？
各种各样的理由在脑中盘旋，试图说服自己。
可那个最开始的念头，却像跗骨之蛆，怎么也剔除不掉。
她在洗手间待了很久，直到双腿发麻，才扶着墙壁站起来。
回到病房门口，她停住了脚步。
门没有关严，留着一道缝隙。
里面传来压抑的说话声。
是沈明宇和沈明轩。
“……你今天怎么又对她发脾氣了？”是沈明宇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和责备。
“我乐意！你管得着吗？”沈明轩的声音依旧暴躁，“她是你女朋友还是我女朋友？沈明宇，你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
身份？
苏晚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将耳朵贴得更近。
里面沉默了片刻。
然后，是沈明宇疲惫的声音。
“我没有忘。我只是觉得，她太苦了。”
“苦？她有什么好苦的？我他妈才是个废人！我才是最苦的那个！”沈明轩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怨毒，“你是不是心疼了？啊？看到她受委屈，你是不是觉得你的机会来了？”
“沈明轩！”沈明宇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严厉的怒意，“你别把所有人都想得跟你一样不堪！”
“不堪？哈哈哈……”沈明EXO轩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我们是双胞胎，我什么样，你就是什么样！别在我面前装什么情圣！你敢说你对她没想法？”
“你敢说这四年来，你看着我和她在一起，你心里没有一点嫉妒？”
“你敢说你现在每天往医院跑，不是想趁虚而入？”
“够了！”
沈明宇的低吼打断了他。
“我来看你，是因为你是我弟弟。”
“至于苏晚……我会离她远一点。”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
苏晚靠在墙上，感觉浑身发冷。
他们的对话，像一把锤子，将她刚刚建立起来的心理防线，砸得粉碎。
他们在争吵。
争吵的内容，却让她更加迷惑。
沈明宇对她有想法？
苏晚努力回想。
大学四年，沈明宇就像是沈明轩的一个影子。
他们总是一起出现，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阳光开朗的沈明轩身上。
沈明宇总是安静地待在一旁，看书，或者画画。
他是个天才画家，拿过很多奖。
而沈明轩，是个运动健将，画画水平仅限于火柴人。
苏晚记得，有一次她过生日，沈明轩送了她一幅画。
画的是他們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在图书馆。
画里的她，坐在窗边，阳光洒在她的头发上，美得像一幅油画。
当时她又惊又喜，抱着沈明EXO轩的脖子，不敢相信这是他画的。
沈明轩当时是怎么说的？
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我哥……我哥指导了一下。”
当时她信了。
现在想来，那幅画的画风，细腻的光影，温柔的笔触……
分明就是沈明宇的风格。
所以，那幅画，其实是沈明宇画的？
为什么？
为什么要假借弟弟的名义，送给她？
苏晚的心，乱成一团麻。
她不敢再听下去，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了医院。
她需要找一个证据。
一个能证明自己猜想，或者推翻自己猜想的，铁一般的证据。
她回到了和沈明轩一起租的公寓。
这里的一切，都还保持着一年前的样子。
客厅的墙上，挂着他们的合照。
照片里，沈明轩笑得一脸灿烂，搂着她的肩膀，意气风发。
苏晚看着那张脸，试图找出一点蛛丝马迹。
可是，什么都没有。
他们长得太像了。
她冲进卧室，拉开了沈明EXO轩的书桌抽屉。
里面放着一些他大学时的东西。
证书，奖杯，信件……
苏晚的手有些颤抖，她一件一件地翻找着。
她想找到那幅画。
可是画不在。
她又翻遍了整个公寓，都没有找到。
也许，被沈明轩收起来了？或者，根本就没带到这里来？
苏晚颓然地坐在地上，感觉一阵绝望。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落在了书桌最底层的一个上了锁的木盒子上。
这个盒子，是沈明轩的宝贝。
他说里面放着他最重要的东西，从来不让她碰。
苏晚以前也好奇过，但出于尊重，她从未想过要打开。
可是现在……
鬼使神差地，她站起身，开始在房间里寻找钥匙。
她翻遍了所有的抽屉，柜子，都没有找到。
就在她快要放弃的时候，她在沈明轩的一件旧外套口袋里，摸到了一串钥匙。
其中一把小小的，古铜色的钥匙，看起来和木盒子的锁很配。
苏晚的心跳，瞬间加速。
她颤抖着手，将钥匙**了锁孔里。
“咔哒”一声。
锁，开了。
苏晚深吸一口气，缓缓地，打开了盒盖。
盒子里面，没有她想象中的情书或者照片。
只有一沓厚厚的……画稿。
还有一本深蓝色的日记本。
苏晚拿起最上面的一张画稿。
画上是一个女孩的侧脸，在低头看书，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是她。
是大学时代的她。
画的右下角，有一个签名。
不是“沈明轩”。
而是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明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