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雨夜·断指2025年6月24日,衡水,雨像钝针。
毛雨天蹲在工棚门口,听父亲说手指头被钢筋切断……毛雨天蹲在工棚门口,
手机死死贴在右耳,左手食指堵住左耳。只有这样,
才能听清父亲在电波里颤抖的尾音:雨天,我手指头被钢筋切了……就在大拇指根儿,
能捡回来吗?嘶哑像锯条刮铁,从300公里外的廊坊工地顺着信号爬过来,
一口咬住他的喉结。三天前,他刚收到北京某985土木系保研确认书。
导师在电话里拍胸脯:雨天,跟我做装配式住宅课题,毕业直接进央企,
年薪25个打底。那一刻,他站在学校天台,把通知书举过头顶,
对着雾霾天长长地嚎了一嗓子,嚎给风听,嚎给十八年的贫穷听,
嚎给正在食堂后厨刷盘子的母亲听。可此刻,所有欢呼被父亲断指的血喷成哑剧。
他回工棚收拾背包。同寝的博士师兄问:明早不是还有组会?不去了。疯了?
保研资格不想要了?毛雨天把笔记本塞进背包,拉链拉到头,
像封口尸体袋:我爸手指头掉地上了,我得去捡。师兄愣住,
下意识把桌上半包黄鹤楼递给他:路上抽,别哭。绿皮火车K772,北京西:衡水,
硬座42块。车厢泡面的热油味混着脚臭,像一堵实体墙。他靠在厕所门板上,
借15W白炽灯写考研资料背面:如果人生也能像钢筋一样,断了可以电焊,那该多好。
写完,他把圆珠笔别在耳后,笔油顺着太阳穴往下爬,像蓝色的泪。凌晨一点五十九分,
火车急刹。尖叫声、行李掉落声、婴儿啼哭声一起砸过来。他头顶的灯闪两下,灭了。
黑暗里,手机震动——母亲:雨天,到哪了?你爸进手术室了,要3万押金。
3后面四个0,像四根钢筋直接**胃。他掏出研究生证,借着邻座充电小夜灯,
一页页翻。钢印凸起的“保研”两个字,此刻像两块烙铁。
他忽然想起导师说过:国家每年给保研生8千奖学金,表现好还有2万助研费。
2万……他喃喃地念,像在数父亲的指节。火车重新启动,轮轨撞击71下后,
他做出决定——卖掉保研名额。20万,一口价。这个黑色念头一冒出来,
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可下一秒,他就开始列清单:父亲手术+后期康复8万,
家里翻新房5万,母亲白内障1万,剩下的6万,留给研究生三年生活费。哦,
不对——已经没有研究生了。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把清单撕成碎片,扔进厕所洞。
蓝色纸片瞬间被黑水吞没,像一场秘密的葬礼。衡水站4:15到。雨停了,
空气浮着土腥味。他小跑出站,远远看见母亲。五十岁的人,却弓得像六十,
怀里抱着保温桶。妈,你怎么来了?你爸让我给你带包子,韭菜鸡蛋,你最爱。
毛雨天接过桶,指尖碰到母亲的手——粗糙、冰凉、像砂纸。他忽然明白:这双手,
每天凌晨4点起床蒸120个包子,一个挣3毛,
3毛×120×365=1314块。父亲的一根手指,要母亲蒸25年。
去市医院路上,母亲小声说:你爸怕影响你保研,不让我告诉你。
毛雨天盯着窗外飞退的路灯,嗓子发苦:妈,如果我不读研了,你们会怪我吗?
母亲愣了半秒,随即笑出褶子:傻孩子,你就算去要饭,也是俺们的儿。言罢,
她从兜里摸出一块折得方方正正的手帕,打开,里面是一卷零钱,最大面额20。先拿着,
不够妈再去借。ICU门口。父亲躺在白床单上,右手被纱布包成棒槌,看见儿子,
努力抬左手,比出半根大拇指——那半截拇指,是仅剩的。毛雨天扑通跪下,额头抵住床沿。
父亲用沙哑气音说:别哭……手指头没了,咱还有拳头。说完,昏睡过去。
心电监护发出规律的:滴…滴…像命运在记账。当天中午,
毛雨天在学校论坛发帖子:出让保研名额,北京985土木系,价格私聊。半小时,
私信99+。他选了出价最高的20万,对方要求“当天面签,现金。
交易地点:北京五道口,星巴克。他回帖只回六个字:卖身不卖骨。晚上22:11,
他揣着20万现金,坐在返衡水的出租车上。窗外雨又下起来,像有人在天上撕麻袋。
他打开车窗,让雨点砸脸,疼,却清醒。他忽然想起18岁成人礼那天,
父亲送给他一把15块的折叠小刀:男儿随身带刀,不为伤人,只为削铅笔,走正道。
如今小刀还在钥匙串上,锈迹斑斑。他掏出刀,弹开,在车窗雾气上刻下一行字:爸,
我把你的手指‘焊’回来了。手术很成功,父亲却再不能握钢筋。出院那天,
包工头来送赔偿金,3万,现金,用红塑料袋包着。毛雨天接过,转手递给母亲:妈,
蒸包子吧,一个不少,全卖完。母亲笑出泪,转身去和面。父亲靠在门框,看天空。
天空瓦蓝,像一块被刷洗过的钢板。毛雨天走过去,与父亲并肩。半晌,
父亲问:研究生……真不读咧?他答:读,换个读法。咋换?我救自己的同时,也救别人。
父亲没听懂,却点点头。远处,母亲掀开蒸笼,白雾“轰”地涌上来,像一场迟到的日出。
少年·遗书2025年6月25日,凌晨一点,南锣鼓巷7-11。
白炽灯把深夜照得像被漂过的底片,郑君竹在冷柜前站了整整四分钟。
8折寿司盒上的条码纸翘起一个角,像告白的舌头。他把它拿起来,又放回去,
再拿起来——直到收银小哥忍不住问:哥,您这是买还是摸?他才笑,眼尾弯成月牙,
却毫无温度。买,再要一瓶最便宜的纯净水。小票吐出,他走到靠窗的高脚凳,
用圆珠笔在背面写字。第一行:爸、妈、哥哥,我走了。别找,找也找不到。
这是18岁那天的原版句子,10年后原样誊抄。只是当年用铅笔,如今用蓝色油芯。
写完后,他把小票折成1厘米宽的条,塞进钱包夹层。那里已经躺着10张同款小票,
颜色从白到黄,像一条褪色的脊椎。走出便利店,北京在下雨。雨脚砸在青砖上,炸成碎砖,
也炸成2015年的记忆。那一年,他17岁,站在贵阳34层楼顶,T恤被风鼓成气球。
他给哥哥发最后一条短信:哥,下辈子换我当哥哥吧,你太累。发完,
他把手机脚朝下放在边缘,屏幕朝外——怕蹦出的回复动摇他。就在脚尖悬空的瞬间,
铁门咣当一声,保安大叔吼:哪个小崽子!滚下来!他被吼得一个激灵,脚后跟重新落地。
那一厘米,救了他。第二天,他把“遗书”塞进班主任抽屉,跳上了K7039,
硬座124元,终点站漠河。列车穿过兴安岭,他在熄灯的过道里读完《存在与虚无》,
写下第二份遗书:原来世界这么大,我决定先活一活,再决定死。2025年的雨夜,
他把帽衫兜帽拉起,双手插袋,走到后海。湖面漂着碎灯,像被撕烂的银河。手机震动,
一条陌生私信:君竹,我是曾梧彤,能见你吗?定位:回龙观医院,精神卫生中心。
他盯着屏幕,雨珠顺着睫毛滴上去,指纹识别失败三次。第四次,他回了两个字:等我。
打车40分钟,计价器跳到87块时,医院大门出现在雨幕里。曾梧彤站在岗亭下,
穿一件白大褂,像被风刮大的风筝。她瘦了,右耳那块小缺角还在,
月光下像一粒被咬缺的玉。郑君竹下车,没打伞,任雨把自己浇透。两人隔着三米对视,
谁也没先开口。最后,曾梧彤笑,声音像被雨水泡软的纸:郑导,不抱一下吗?他走上前,
手臂圈住她,却不敢用力,怕一用力,就把对方捏成碎片。诊疗楼六层,走廊尽灯坏了一盏,
忽明忽暗。曾梧彤从抽屉拿出一个透明文件袋,倒出一叠照片。
全是2015年的他们:穿蓝白校服的少年,背后是衡水老校区那棵歪脖子梧桐。
我差点烧了。她指照片,后来没舍得。郑君竹用指腹擦过17岁的自己,少年眼神像困兽。
我倒是烧过。他低声说,在漠河,把7封遗书点着烤红薯,红薯半生不熟,吃完继续想死。
曾梧彤被逗笑,笑着笑着红了眼。她从口袋摸出药瓶,哐当放桌面:劳拉西泮,
我吃了417天。郑君竹也把钱包里10条小票排成一列:遗书,我写了10年。
两人像对账的赌徒,把各自的“命”摊在台面上。灯管滋啦一声,同时熄灭。黑暗里,
曾梧彤说:我们逃吧。郑君竹答:逃去哪?极昼,太阳不落山,影子不撒谎。
他们并肩坐在病区楼梯台阶,像当年晚自习偷溜去小卖部。曾梧彤说,有个女孩今天出院,
15岁,割腕19道,家长拒绝住院。她问我,痛是什么颜色?你怎么答?白色,
因为缝合线最白。郑君竹沉默,半晌从钱包抽出最新的小票,写:痛是透明的,别人看不见,
自己拔不掉。写完,他把小票递给曾梧彤:送那姑娘,就说是北极的明信片。凌晨4点,
雨停了。医院铁门拉开,送菜车轰隆隆进来。曾梧彤送他到门口,忽然叫住:君竹,
毛雨天回来了。郑君竹背影一滞,没回头,只抬手比了个OK。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像一条不肯愈合的伤口。同一天上午9点,郑君竹回到工作室。40平的房屋,
墙上贴满被毙掉的纪录片分镜。他打开剪辑软件,新建序列名称:Aurora,
帧率:二十五,时长:四十五秒。轨道1放黑场,轨道2放录音:亲爱的我,
你正在晚自习打瞌睡,口水流到第37页……声音一出,他自己先红了眼。
隔壁工位的实习生小声问:导,这片子还过审吗?他笑,眼底是通宵的红血丝:不过审,
就给自己看,给将死未死的人看。傍晚,他收到快递零点五秒的胶片,
装在北极邮局牛皮纸袋。寄件人:毛雨天。时间戳:二零二五年六月二十四日。
画面:三道人影躺在公路,头顶极光翻滚。背后手写:欠你43秒,补0.5,
剩下的用余生还。他把胶片举到窗前,阳光穿透,绿紫光束落在脸上。那一刻,
他忽然决定:去漠河,把0.5秒拍成45分钟;把自杀改回自杀,一字不让。夜里11点,
他背着5公斤设备包出门。楼道灯坏,他踩空最后一阶,右膝跪地,生疼。他却笑出声,
越笑越大,最后变成干呕,
因为疼让他想起:自己还活着03.少女·回声2025年6月26日,清晨5:42,
回龙观医院6号楼。走廊的顶灯一夜没关,白得发冷。曾梧彤在值班室醒来,
白大褂盖在身上,像一层易碎的壳。她第一反应是数药,劳拉西泮7片,阿戈美拉汀1片,
丁螺环酮2片。倒扣在瓶盖里,排成微笑弧度。她盯了30秒,又把药全倒回去,
今天她不想被微笑麻醉。洗手间镜子前,她张开嘴,检查舌苔。
白、厚、中间一道裂痕——中医称“肝郁”。她伸出舌尖,对准裂痕,狠狠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