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黑色的伞,被沈陌小心翼翼地藏在了房间衣柜的最深处。
它像一个被妥善安放的梦境,不敢轻易触碰,却又在每一个独处的时刻,悄然浮上心头。自图书馆雨天后的一周里,沈陌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她还是会像往常一样上学、听课、做笔记,但眼角的余光,总会不自觉地飘向教室那个靠窗的、安静的位置。
洛景辰依旧是那个洛景辰。沉默,冷淡,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与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他甚至没有多看沈陌一眼,仿佛那天图书馆门口的赠伞,真的只是他一时兴起的、无关紧要的行为。
可沈陌知道,不一样了。
至少,于她而言,是不同的。
她会在他起身回答问题时,注意到他校服衬衫领口洗得微微发白的边缘;会在他低头写字时,看到他浓密睫毛在眼下投出的淡淡阴影;甚至会在午休时,听到后排女生小声议论他这次模考又是年级第一时,心底泛起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与有荣焉的微甜。
那把伞,像一把钥匙,悄无声息地打开了她通往名为“洛景辰”世界的一丝门缝。她站在门外,怀着隐秘的欢喜与怯懦,偷偷向内张望。
这天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窗外阳光正好,将教室照得明亮通透。沈陌正对着一道数学题冥思苦想,忽然感觉到身旁有人站定。
她抬起头,逆着光,看清了来人——是陈阳。
陈阳是班里的体育委员,性格开朗,人缘极好,成绩虽比不上洛景辰那种断层式的领先,但也稳居前列,尤其是数学,时常能与洛景辰一较高下。因为座位离得近,沈陌和他还算熟悉,偶尔会讨论问题。
“沈陌,这道物理题,能帮我看看吗?我怎么也算不对。”陈阳挠了挠头,脸上带着爽朗又有点不好意思的笑容,将习题册递到她面前。他的手臂在下午的篮球活动中不小心被划了一道口子,校医简单处理过,贴着一块醒目的白色纱布。
沈陌的视线在他手臂的纱布上停留了一瞬,接过习题册:“我看看。”
她专注于题目,纤细的手指握着笔,在草稿纸上演算起来。阳光勾勒着她认真的侧脸,细小的绒毛仿佛都染上了一层浅金。
“这里,你的公式代入错了。”片刻后,她抬起头,将草稿纸推过去,声音温和地讲解起来。
陈阳凑近了听,不时点头,眼神明亮:“原来是这样!沈陌,还是你厉害,讲得比老师还清楚。”
沈陌微微笑了笑,刚想说什么,却莫名感到一道冰冷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她下意识地转头,望向教室靠窗的方向。
洛景辰不知何时抬起了头,正看着他们这边。他的脸色比平时更显苍白,唇线紧绷,那双总是沉静的黑眸里,此刻像是凝了一层化不开的寒冰,锐利得几乎能刺伤人。
沈陌的心猛地一沉。
他……在看她?还是看陈阳?
那眼神太过冰冷,甚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失望和厌恶?沈陌被自己这个念头吓到了。她做错了什么?只是因为和陈阳讨论题目吗?
在她怔忪的瞬间,洛景辰已经收回了目光,重新低下头,看向桌上的书本。他的侧影僵硬,仿佛一座骤然降温的冰雕,周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方才因解出难题和帮助同学而产生的那点轻松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沈陌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有些发凉。一种莫名的委屈和慌乱,像细小的藤蔓,悄悄缠绕上心头。
他是不是……讨厌她和别人说话?还是,他其实很反感她?那天赠伞,或许真的只是他一时怜悯,而她却自作多情地揣测了太多?
各种纷乱的念头在她脑海中冲撞,让她接下来的自习课都心神不宁。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低着头的洛景辰,课本上的字一个也没有看进去。
他的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那一幕——阳光下的沈陌和陈阳,靠得那么近,她对他笑得那么温和,甚至还关切地看了一眼他手臂上的伤。而陈阳,那个在球场上永远意气风发、在成绩榜上紧咬着他不放、家境优渥仿佛永远没有烦恼的陈阳,正专注地看着她,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欣赏。
多么……和谐的画面。
而他自己呢?
下午刚接到姑姑打来的电话,姐姐的病情又恶化了,医院下了病危通知。巨额的治疗费用像一座大山压在家里,父母的叹息,姑姑的焦虑,还有姐姐躺在病床上苍白的脸……所有的一切都沉甸甸地积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刚才,几乎是下意识地,想在自习课结束前,找沈陌说句话。说什么都好,或许只是想看看她清澈的眼睛,感受一下那份不属于他沉重世界的、简单的宁静。
可他看到了什么?
在他最需要一点慰藉,哪怕只是一个安静的眼神的时候,他却看到,他想要靠近的那点微光,正温暖地照耀着别人。
一种被抛弃、被忽视的尖锐刺痛,混合着因家境而产生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自卑,以及少年人特有的、笨拙而强烈的嫉妒,像毒液一样瞬间侵蚀了他的理智。
她对他的那份“特别”,原来如此廉价。可以轻易地给予他,也可以同样轻易地给予陈阳。
或者说,在她眼里,他和陈阳,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陈阳那样阳光开朗的男生,或许更值得她展露笑颜。
这个认知,让他心口一阵窒息般的闷痛。
放学**响起,学生们如同出笼的鸟儿,喧闹着涌出教室。
沈陌收拾书包的动作有些慢,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窗边。
洛景辰已经站起身,正将一本厚厚的习题册塞进书包。他的动作很快,带着一种隐忍的急躁,侧脸线条冷硬。
就在这时,前排一个女生——是班长江晓芸,学习成绩好,性格也大方爽朗——走到洛景辰身边,脸上带着关切的神色。
“洛景辰,你没事吧?看你脸色不太好。”江晓芸的声音不高,但在逐渐安静下来的教室里,足够清晰。“是不是你姐姐那边……”
洛景辰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看江晓芸,只是极快地、几不可察地摇了一下头,低声道:“没事。”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明显的疲惫。
沈陌离得稍远,只模糊听到“姐姐”两个字,以及洛景辰那异常疲惫的侧影。她心里一紧。他家里出事了吗?是姐姐生病了?所以他才脸色那么差?
她忽然想起,这一周来,洛景辰似乎确实比以往更沉默,偶尔能看到他眼下淡淡的青黑。原来……是这样吗?
一股想要上前问询的冲动,在她心底升起。可是,一想到他刚才那冰冷的、带着厌恶的眼神,那点勇气就像被针扎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
他大概,并不需要她的关心吧。她的关心,在他眼里,或许和给陈阳讲题时的笑容一样,是廉价的,是令人厌烦的。
就在她犹豫的片刻,洛景辰已经拉好书包拉链,径直朝着教室后门走去。经过她和陈阳座位旁边的过道时,他的脚步没有丝毫停留,甚至没有侧头看一眼。
然而,就在他与陈阳擦肩而过的瞬间,他的肩膀,似乎“无意”地、却带着明显力道,重重地撞了一下陈阳受伤的手臂。
“嘶——”陈阳猝不及防,痛得倒吸一口凉气,捂住手臂,错愕地看向洛景辰的背影。
洛景辰却像是毫无所觉,连一句“对不起”都没有,身影很快消失在教室门口昏暗的走廊光线下。
那决绝的背影,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也像一盆冷水,将沈陌心中刚刚因“姐姐”二字而升起的担忧和柔软,浇得透心凉。
他果然是讨厌她的。连同和她说话的人,也一并厌恶着。
“洛景辰他怎么回事啊?”陈阳揉着手臂,皱着眉,有些不满地嘟囔,“吃错药了?”
沈陌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闷又痛。
刚刚萌芽的、隐秘而美好的情愫,在这突如其来的、莫名其妙的冰冷对待下,出现了第一道清晰的裂痕。
阳光依旧明媚,教室里的喧嚣渐渐远去,可沈陌却觉得,周遭的空气,一下子变得寒凉刺骨。
她默默地背起书包,独自走出教室。
那把藏在衣柜深处的黑伞,带来的短暂暖意,似乎正被此刻的现实,一点点抽离。
而已经快步走下教学楼,融入傍晚人流中的洛景辰,紧握着书包带子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他脑海里是沈陌愣怔而委屈的眼神,是陈阳吃痛的表情,还有姐姐病危通知单上冰冷的字迹……
所有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变成了一种更为深沉的、无处宣泄的痛苦。
他以为那点微光可以照亮他的黑暗,却发现那光芒并不独属于他。
那么,他宁可不要。
至少,这样就不会再次体验被抛下的滋味。
误会,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荡开的涟漪,正在悄无声息地,将两颗原本可能靠近的心,推得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