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雪夜诛心永和六年的冬夜,大雪覆没了整个皇城。琉璃瓦被染成素白,
朱红宫墙在雪光映照下,显出一种凄然的黯淡。凤仪宫内,炭火盆烧得再旺,
也驱不散那无孔不入的寒意。皇后沈知意猛地从梦中惊醒,喉间一股熟悉的腥甜涌上。
她侧过身,用素白绢帕捂住唇,一阵压抑的咳嗽后,帕心已绽开一抹刺目的红。“娘娘!
”守夜的贴身宫女瑾心快步上前,脸上写满惊惶,“您又咳血了!奴婢这就去请太医,
再去禀报陛下!”沈知意无力地摆了摆手,声音带着咳后的沙哑:“不必惊扰陛下。
夜深雪重,他……想必已经歇下了。”瑾心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色,
心疼得几乎落泪:“娘娘,您总是这样……陛下他,已经大半月未曾踏足凤仪宫了。
”沈知意唇角牵起一抹微不可察的苦笑。是啊,大半个月了。那个曾与她相伴十年,
从王府艰难走到这九重宫阙的男人,如今与她隔着的,又何止是这重重宫墙。窗外风声凄厉,
更显殿内死寂。就在这时,一阵隐约的丝竹声,顺着风雪飘了进来,若有若无,
却真切地存在着。沈知意微微一怔:“瑾心,你听,是什么声音?”瑾心侧耳倾听,
脸色倏地一变,慌忙低下头,嗫嚅着不敢回答。“说。”“回娘娘……”瑾心声音发颤,
“今日、今日是……先贵妃柳氏的忌辰。陛下……陛下在瑶华宫……设了小宴,
说、说是缅怀……”“先贵妃”三个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入沈知意的心口。
先贵妃柳如烟,那个死去三年,却仿佛永远活在这宫里的女人。
一股比咳血更汹涌的涩意堵在胸腔。她记得,十年前嫁与当时还是靖王的萧彻,
在他最势微的夺嫡岁月里,是她动用母家将门之力,
是她在他中毒垂危时彻夜不眠用外祖家传的医术救他,陪他走过腥风血雨。他登基后,
却力排众议,立了身份低微的柳如烟为贵妃。后来柳如烟难产而死,一尸两命,
她才被扶正为后。人人都道她沈知意终于守得云开,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只是住进了一座更华美的牢笼,而那个男人的心,早已随着柳如烟一同埋葬。
她以为时间能融化坚冰,可三年皇后生涯,换来的不过是他的日益冷淡,
和无处不在的、另一个女人的影子。沈知意缓缓掀开锦被,赤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
“替本宫更衣。本宫……想去看看。”瑾心撑着伞,主仆二人默然行走在漫长的宫道上。
风雪扑面,沈知意裹紧了厚重的狐裘,却觉得那寒意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越靠近瑶华宫,
那丝竹声便越发清晰,宫灯也愈发亮堂,将周遭的雪夜映照得如同白昼。
与她那清冷寂寥的凤仪宫,仿佛是兩個世界。她命瑾心停在远处,
自己则悄然走到一扇虚掩的窗棂旁。殿内暖香融融,烛火通明。萧彻——当今天子,
穿着一身常服,独自坐在殿中。他面前摆着一架箜篌,那是柳如烟的遗物。他并未饮酒,
只是静静地望着那架箜篌,眼神是沈知意许久未曾见过的、近乎温柔的专注。他伸出手,
极为轻柔地拂过琴弦,如同在触碰情人的面颊。殿内伺候的宫人皆垂首屏息,
生怕惊扰了天子的哀思。“烟儿,又下雪了,你最喜欢的雪……”他低声自语,
声音被风声割裂,却又清晰地传入沈知意耳中,“若你还在……”沈知意站在凛冽的寒风中,
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在那一刻冻结了。她想起自己咳血时冰冷的被衾,
想起无数次秉烛夜等他批阅奏折至天明,换来他一句“皇后不必等”。她所有的付出与陪伴,
在他对逝者无尽的追忆面前,显得如此可笑且廉价。他记得柳如烟爱雪,
却忘了她沈知意畏寒。他能为一个逝去的人精心筹备忌辰,
却记不起身边活生生的人正在病中煎熬。一股腥甜再次涌上喉头,她强行咽下,转身,
脚步虚浮地离开。背影在雪地中拖出一道孤独的痕迹,很快又被新雪覆盖。回到凤仪宫,
沈知意屏退了所有宫人,只身坐在空荡的殿内。案上,
还放着她为萧彻抄写了一半的祈福经卷。他曾在她初入王府时,
随口赞过她一手簪花小楷清雅好看。于是这十年来,她为他抄写了无数经卷,祈他平安,
祝他顺遂。可他,或许从未翻开过一页。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年他身中奇毒,高烧不退,
太医院束手无策,是她翻遍医书,冒险用古法为他逼毒,守了他三天三夜。他醒来后,
握着她的手说:“知意,此生绝不负你。”画面一转,是他登基后,执着柳如烟的手,
对她说:“知意,你是将门之女,贤良大度,会理解朕的,对吗?”最后,
定格在柳如烟死后,他醉醺醺地闯入她宫中,掐着她的下巴,
眼底是猩红的痛苦与怨恨:“为什么……为什么死的不是你?沈知意,你占了她的后位!
”原来,在他心里,她不仅比不上柳如烟,甚至……该死。过往的一切温情与誓言,
在此刻回想起来,都成了尖锐的讽刺。十年夫妻,情深义重?不过是一场她自导自演的幻梦。
天光微亮时,萧彻终于来了凤仪宫。他带着一身寒气,眉宇间是宿醉未醒的疲惫与不耐。
“皇后急着见朕,所为何事?”他甚至没有看她苍白的脸色。沈知意敛去所有情绪,
以最标准的皇后仪态,向他陈述前朝柳家旁支倚仗贵妃余荫,
在地方多有欺压良善、结党营私之举,望陛下明察,暂缓提拔,以正视听。她以为,
至少在她尽皇后劝谏之责时,他能看到她的理智与公正。然而,
萧彻只是不耐烦地打断她:“柳家之事,朕自有考量。烟儿族人,品性能差到哪里去?
倒是你,”他冷冷地瞥了她一眼,目光如冰刃,“沈知意,你处处针对柳家,
是容不下与烟儿有关的一切吗?”他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字句清晰,
如同审判:“你掌管后宫,行事强硬,毫无烟儿的半分柔善。朕告诉你,无论你如何学她,
如何模仿,你连她的一根手指都比不上。”殿内静得可怕,只剩下炭火偶尔迸裂的噼啪声。
他看着她骤然失血的脸,以为她会哭,会争辩,心中甚至升起一丝莫名的烦躁与期待。然而,
沈知意只是极静地看着他,那双总是盛满温柔与情意的眼眸,此刻如同两口枯井,深不见底,
不起波澜。良久,她缓缓垂下眼睫,用一种异常平静,平静到令人心慌的语调,
轻轻说:“臣妾,明白了。”萧彻看着她那过分平静的样子,心头那股无名火愈盛。
他拂袖转身,语气冰冷:“既无他事,朕便去上朝了。你好自为之。”殿门在他身后合拢,
隔绝了外面的天光,也彻底隔绝了沈知意与他之间最后一丝牵连。沈知意维持着垂首的姿势,
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失去灵魂的玉雕。窗外,大雪未停。许久,她才缓缓起身,走到案前。
她伸出手,拿起那叠她耗费无数心血抄写的经卷,厚厚一摞,承载着她十年痴心。没有犹豫,
她将经卷一角,凑近了摇曳的烛火。橘红色的火苗贪婪地舔舐上纸张,迅速蔓延开来,
化作一团炽热而绝望的光。跳跃的火光映照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却照不出半分悲伤,
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她看着那些写满爱意与祈盼的字句,在火焰中扭曲、焦黑,
最终化为灰烬。如同她那被彻底否定的十年。“萧彻……”她对着空寂的大殿,低声自语,
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十年夫妻,原来……大梦一场。
”火焰在她漆黑的瞳仁里,熊熊燃烧。经卷燃尽的灰烬,在空气中打着旋,无声飘落。
沈知意走到妆台前,打开一个隐秘的抽屉,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些晒干的草药,
和几本边角已磨损的医书。她的指尖拂过书页,
最终停留在一个毫不起眼的、以油纸紧紧包裹的小小物事上。她将它取出,握在掌心,
那冰冷的触感,竟让她奇异地平静下来。殿外,风雪依旧。而她心中,
一个酝酿已久的、足以打败一切的念头,在这一刻,破土而出,清晰无比。
2凤唳九霄自那日雪夜诛心后,凤仪宫愈发成了一座孤岛。
皇后沈知意仿佛真的“明白”了,她不再过问任何与前朝后宫相关的闲事,
甚至免了妃嫔的日常请安。她将自己封闭在宫苑内,行为举止平静得令人心惊。
唯有瑾心知道,娘娘并非消沉,而是在进行一场周密而冷静的准备。这日,沈知意屏退左右,
只留下瑾心。她打开妆奁最底层的暗格,取出那包已被她反复查验过的油纸包。“瑾心,
”她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眼神却锐利如出鞘的寒刃,“你是我从沈家带出来的,
是我唯一能信之人。此事若成,我许你自由,赠你金银,送你出宫与家人团聚。
若败……”“娘娘!”瑾心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眼圈瞬间红了,“奴婢的命是娘娘救的,
此生唯娘娘之命是从!奴婢不怕死,只求娘娘……能得偿所愿!”沈知意弯腰,
亲手将她扶起,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暖意。“好。那便按计划行事。
”她将油纸包递给瑾心。“这是李太医秘密配制的‘离魂散’,服下后十二个时辰内,
气息脉搏皆会微弱至近乎消失,体表亦会生出寒意,状若死亡。解药在此,
”她又取出一个更小的瓷瓶,“届时,需在‘停灵’的最后一夜,设法让我服下。”李太医,
太医院院判,当年她外祖父于他有救命之恩。她以重金和昔日恩情相托,求的并非害人之物,
而是一线挣脱牢笼的生机。李太医挣扎许久,终究还是将这保命亦能假死的奇药,交给了她。
“宫宴那日,你只需将此药下在我的酒杯中,其余一切,我自有安排。”沈知意的指尖冰凉,
却稳定无比。“可是娘娘……陛下他,若他真的……”瑾心声音发颤,
不敢想象皇帝震怒的后果,更不敢想象若陛下并无多少悲痛,娘娘此番决绝又将情何以堪。
沈知意抬眸,望向窗外那株在寒风中瑟缩的枯树,唇边泛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他不会让我‘死’的。”不是自信,而是她太了解那个男人的自负与掌控欲。
他可以不爱她,可以践踏她的真心,但绝不会允许属于他的东西,尤其是“皇后”这个符号,
以如此惨烈的方式脱离他的掌控。他要的,是一个永远沉默、不会反抗的“替身”,
而非一具冰冷的、会引发朝野非议的尸体。三日后,宫中设宴,款待远道而来的西域使臣。
麟德殿内,觥筹交错,歌舞升平。萧彻高坐龙椅,身着明黄龙袍,威仪天成。
他偶尔与身旁的宠妃言笑,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扫过左下首那个空置了片刻的凤座。
沈知意迟到了。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她向来恪守宫规,言行举止无可指摘。萧彻微微蹙眉,
心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自那日雪夜争执后,他再未踏入凤仪宫,而她,
也果真未曾来寻过他一次。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让他不悦。就在此时,
殿外传来通报:“皇后娘娘驾到——”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望向殿门。
沈知意穿着一身正红色凤穿牡丹宫装,头戴九龙四凤冠,妆容精致,步步生莲。
她从未如此盛装打扮过,平日里她总嫌这皇后冠服过于沉重,颜色过于刺眼。可今日,
那极致的红与金,衬得她苍白的面容有一种惊心动魄的、近乎妖异的美。她走到御前,
规规矩矩地行礼:“臣妾来迟,请陛下恕罪。”萧彻看着她,一时竟有些恍惚。他从不知,
他的皇后可以如此明艳,如此……具有攻击性。他压下心头异样,淡淡道:“皇后入席吧。
”宴席继续。沈知意安静地坐在那里,唇角甚至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
看着殿中的胡旋舞,听着使臣敬献的吉祥话。她甚至主动举杯,向萧彻和众妃敬酒,
仪态完美无瑕。只有坐在她近处的瑾心,能看到她藏在宽大袖袍中微微颤抖的手,
和额角渗出的一层细密冷汗。时辰,快到了。酒过三巡,气氛正酣。沈知意忽然站起身,
双手捧起酒杯,面向萧彻。她的声音清晰地传遍大殿,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陛下,
臣妾借此佳宴,敬陛下一杯。”萧彻抬眸看她,有些意外。她继续说着,
每一个字都像是精心打磨过:“一谢陛下,十年之前,许我正妃之位,让我沈氏满门,
得享殊荣。”殿内渐渐安静下来,一些敏锐的老臣已觉出这话语中的不寻常。“二谢陛下,
登基之后,立我为后,母仪天下。”她的笑容依旧得体,眼底却是一片荒芜,
“让我得以……常伴君侧,虽死无憾。”“皇后!”萧彻脸色沉了下来,
心中那股不安骤然扩大。她今日太反常了。然而,沈知意仿佛没有听见。
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即,手腕猛地一颤,金杯“哐当”一声坠落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
发出刺耳的锐响。她身体晃了晃,一抹刺目的鲜血,毫无征兆地从她唇角溢出,
染红了胸前的凤凰刺绣。全场哗然!妃嫔惊叫,臣子们骇然起身!“酒、酒中有毒!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萧彻猛地站起,龙椅被他带得向后刮出刺耳的声音。
他脸上的从容和威仪瞬间碎裂,只剩下全然的震惊与……恐慌。“知意!
”他几乎是踉跄着冲下御座,在她软倒在地之前,一把将她捞入怀中。入手之处,
是她迅速变得冰凉的身体。沈知意靠在他怀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眼,
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写满惊惶的脸。她笑了,那笑容带着无尽的嘲讽与释然,气若游丝,
却字字清晰地送入他耳中:“萧彻……你看,
我终于……不用再学她了……”“我把后位……还给她……你……可满意了?”话音未落,
她头一歪,眼眸阖上,气息……断绝。“传太医!传太医!!”萧彻抱着她冰凉的身体,
如同负伤的野兽般嘶吼,声音里是所有人都未曾听过的恐惧与绝望,“救不活皇后,
朕要整个太医院陪葬!”麟德殿内乱作一团。歌舞早已停止,笙箫寂然。
方才还言笑晏晏的宠妃们,此刻吓得花容失色,挤作一团。臣子们跪伏在地,瑟瑟发抖。
萧彻打横抱起沈知意,疯了一般冲向最近的暖阁,完全不顾帝王仪态。他将她放在榻上,
紧紧握着她的手,那刺骨的寒意让他心胆俱裂。“知意……沈知意!你给朕醒过来!
”他用力拍打她的脸颊,试图唤醒她,可她毫无反应,脸色是死寂的青白。“你不能死!
朕不许你死!”太医院院判李太医连滚爬爬地被侍卫拖了进来。他颤抖着手搭上皇后的脉搏,
片刻后,面如死灰地磕头:“陛、陛下……娘娘脉息……已绝……臣、臣无能……”“废物!
”萧彻一脚将他踹开,双目赤红,“怎么可能!她刚才还好好的!给朕查!查那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