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一千多个日夜。她像个尽职尽责的演员,扮演着一个安静、本分、不惹麻烦的“顾太太”。她打理这栋毫无温度的别墅,记住他所有挑剔的习惯,在他偶尔回家时准备好合口的饭菜,在他深夜带着酒气或其他女人的香水味归来时,默默递上一杯蜂蜜水。
她以为时间能改变什么,哪怕只是一点点。可原来,时间只是把“替身”这个角色,烙得更深,更疼。
颈后那颗痣的位置,似乎还在隐隐发烫,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和触感。那温度此刻却像火焰,灼烧着她的尊严。
哭到后来,眼泪干了,只剩下空洞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清醒。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小了,只剩下零星的滴答声。
林晚慢慢坐起身,打开自己这边的床头灯。暖黄的光晕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她赤脚下床,走到梳妆台前,拉开最底层那个带锁的抽屉——钥匙她一直藏在身上。
抽屉里东西不多。最上面是一个深蓝色的绒布盒子,里面是他们的结婚戒指。她很少戴,顾承霄更是从未戴过。盒子下面,压着一本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硬壳笔记本,扉页已经微微卷边。
她拿出笔记本,轻轻抚过封面。然后翻到中间某页,那里夹着一片早已干枯发脆的银杏书签。书签旁,是略显稚嫩却工整的字迹:
“10月25日,晴。今天在图书馆又遇到那个冷冰冰的男生了。他好像总是一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侧脸好看得像雕塑。我偷偷看他,被他发现了!他居然对我皱了皱眉,好凶。不过……他看的书是《时间简史》诶,我也喜欢!下次要不要鼓起勇气去问问他,看不看得懂里面的多维空间理论?(画了一个小小的笑脸)”
“11月3日,阴。成功了!虽然只是问了句‘同学这里有人吗’,然后坐在了他对面。整整两个小时,我们一句话都没说,各看各的书。但是……感觉好奇怪,好像空气都不太一样了。他走的时候,好像看了我一眼?不确定……(画了一个疑惑的泡泡)”
“12月24日,雪。平安夜。他居然主动问我,要不要一起走走。下雪了,路灯下的雪花好像星星碎屑。我们聊了很多,物理,星空,还有他妈妈留下的鸢尾花。他说,鸢尾花的花语是‘绝望的爱’。为什么是绝望呢?(旁边用铅笔画了一朵歪歪扭扭的鸢尾)”
……
“3月21日,大风。顾承霄,你这个大笨蛋!我再也不要理你了!(字迹有些潦草,力透纸背)”
“4月5日,雨。清明。陪他去看了他妈妈。雨中的墓园很安静。他站在墓碑前很久,一句话也没说。回来路上,他紧紧握着我的手。他的手心,有汗,很凉。顾承霄,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字迹被水滴晕开了一小片)”
……
日记戛然而止在几年前的一个夏天。后面是大片的空白。
林晚合上笔记本,紧紧抱在胸前。冰凉的硬壳贴着单薄的睡衣,却奇异地带来一丝微弱的热度。那些字句,是她整个青春时代最隐秘、最珍贵的宝藏,也是如今扎在她心口最钝的刀。
顾承霄,你看,我比你以为的,更早认识你。
我也曾是你目光偶尔停留过的那个女孩,不是透过我看别人的影子。
可是,你忘了。你彻底地、干净地忘掉了那个在图书馆偷偷看你、在雪夜和你并肩行走、在墓园紧紧握住你手的女孩。车祸带走了你部分记忆,也带走了“林晚”这个名字在你生命中存在过的所有痕迹。后来出现的沈清妍,颈后恰巧有一颗相似的痣,于是便成了你记忆模糊处,唯一抓得住的光亮。
而我,阴差阳错,因为家族联姻,因为这颗痣,成了沈清妍的替代品,嫁给了忘记我的你。
多么讽刺。
她曾经以为,只要留在他身边,总有一天他会想起来,或者,哪怕想不起来,也能重新爱上现在的她。可三年了,她只等来他日益清晰的、对另一个女人的思念和此刻“清妍”那一声呓语。
够了。真的够了。
眼泪已经流干了。心里那个破了大洞的地方,呼呼地刮着冷风,却也带来一种近乎残忍的清明。
她轻轻将笔记本放回抽屉,锁好。然后起身,开始安静地收拾东西。
她的物品不多,大部分衣物首饰都是婚后顾家置办的,带着不属于她的昂贵标签。她只拿了几件自己婚前带来的、款式简单的衣服,一些必要的证件,几本常看的书,还有那个装着婚戒的绒布盒子——总要有个了结。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里摆着一个素色的陶瓷花瓶,里面插着几支新鲜的白色鸢尾花。这是她每隔几天就会去花店买来换上的。顾承霄从未问过,或许从未注意。
她走过去,轻轻抽出那几支鸢尾。花瓣洁白柔嫩,带着淡淡的、特有的清香。绝望的爱。
她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成功。然后,她将花瓶里残余的水倒掉,把花瓶仔细擦拭干净,放回原处。
一切收拾停当,只有一个不大的行李箱。她换上外出的衣服,米色的针织衫,浅咖色的长裤,朴素得与这奢华别墅格格不入。
窗外的天色蒙蒙亮了,雨彻底停了,天空是一种压抑的铅灰色。她拉着行李箱,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生活了三年的房间,这个承载了她无数卑微期待和冰冷现实的牢笼。
没有留恋,只有疲惫到极点的释然。
她轻轻关上门,走下楼梯。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映出她模糊孤单的影子。客厅里依旧空旷冷清,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昨夜那丝陌生的香水味。
她走到玄关,换好鞋。手指搭在冰凉的门把手上时,停顿了一瞬。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拧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初秋清晨的空气带着雨后的湿润和寒意,扑面而来。别墅区很安静,只有早起的鸟儿在枝头啁啾。她拉着行李箱,轮子碾过湿漉漉的路面,发出单调的咕噜声。
走出很远,她才回头望了一眼。那栋华丽的别墅矗立在渐亮的天光里,像一个巨大而沉默的墓碑,埋葬了她三年的青春和爱情。
不,或许从来就没有过爱情。只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一个人的兵荒马乱。
她拿出手机,叫了一辆车。目的地是市区一个普通的酒店。她需要一点时间,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离婚是必然的,但如何离得干净,离得不拖泥带水,她还需要计划。
车子很快来了。司机帮她把行李箱放进后备箱。她坐进车里,报出酒店名字。
车子缓缓驶离这片象征着财富与地位的别墅区。林晚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眼神空洞。
手机在包里震动了一下。她拿出来看,是顾承霄发来的短信,只有言简意赅的几个字:“晚上有个商业酒会,需要你出席。礼服会让助理送去。”
看,即使他的白月光已经回来了,在需要“顾太太”这个花瓶出席的场合,他依然会第一时间想到她这个替身。多么高效,多么……伤人。
林晚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久到屏幕自动暗了下去。
然后,她重新按亮屏幕,指尖在键盘上停顿片刻,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回复:
“顾承霄,我们离婚吧。”
发送。
没有犹豫,没有解释。就这样吧。
她关掉手机,扔回包里,不再去看可能到来的任何回复。车窗外的城市彻底苏醒了,车流人流,熙熙攘攘,充满了陌生的活力。
她闭上眼,感到一种近乎虚脱的轻松,以及更深沉的、漫无边际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