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微亮。
裴瓒生物钟很准,准时在内室扬声:“音音,备水。”
往常这个时候,我早已端着温度刚好的铜盆和软巾候在门外,闻声便会进去,亲自伺候他洗漱、更衣,连腰带上的玉扣都要调整到最端正的角度。
五年如一日。
但今天,门外静悄悄。
裴瓒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语气带上一丝不耐:“姚音?没听见吗?”
我正坐在外间临窗的软榻上,慢条斯理地用小银剪修理一盆兰草的枯叶。闻言,眼皮都没抬一下,对侍立在旁的贴身大丫鬟锦书淡淡道:“没听见驸马叫唤?去,让外面粗使的小厮把热水送进去。”
锦书是我从宫里带出来的心腹,最是沉稳机灵。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立刻垂首应道:“是,公主。”
很快,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厮低着头,战战兢兢地端着热水盆进了内室。
里面立刻传来裴瓒压低声音的呵斥:“谁让你进来的?夫人呢?!”
小厮吓得结结巴巴:“回、回驸马爷……是、是公主吩咐的……”
“公主?”裴瓒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怒气,“她人呢?”
我放下银剪,拿起旁边温热的帕子擦了擦手,这才施施然起身,走到内室门口,倚着门框,看着里面衣衫略显不整、面色铁青的裴瓒。
“驸马这是怎么了?一大早火气这么大?”我语气轻松,带着点戏谑,“热水不是给你送来了?难不成离了本公主亲手端的水,驸马的脸就洗不干净了?”
裴瓒大概从未见过我用这种语气神态跟他说话,一时竟愣住了。他习惯了我五年来的温顺小意,此刻的尖锐陌生让他措手不及。他深吸一口气,试图找回主导权:“姚音!你身为妻子,伺候夫君起居是本分!你这是什么态度?”
“本分?”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轻笑出声,“裴瓒,你是不是忘了?我是大周的公主,你是尚了公主的驸马。论国法,君为臣纲。论家礼,夫为妻纲是不假,但也没哪条王法规矩写明,公主必须亲手给驸马端洗脚水吧?”
我目光扫过一旁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的小厮,以及闻声赶来的几个丫鬟婆子,声音提高了几分,确保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还是说,你身边那位‘温柔识大体’的林姑娘昨日是白来了?她既然那么想登堂入室,这种体现‘温柔’的本分事,不该她来做吗?还是她林大**金贵,只动动嘴皮子识大体,实际活儿一点不干?”
下人们个个低垂着头,肩膀却微微耸动,显然在极力憋笑。
裴瓒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指着我:“你……你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我挑眉,“比不上驸马你,一边享受着公主府的尊荣,一边让外室登门入室,还指望公主妻子继续给你当牛做马。这齐人之福让你想的,怎么那么美呢?”
说完,我不再看他精彩的脸色,转身就走。
“早膳我不吃了,看着倒胃口。”
第一把火,烧掉了裴瓒习惯了五年的“大爷”待遇。
来到花厅,果然看见裴钰已经坐在餐桌旁。
小小的身子坐得笔直,小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挑剔和不满。桌上摆满了精致的早点,水晶虾饺,蟹黄汤包,燕窝粥,都是他平日最爱吃的,由小厨房精心准备。
但他只看了一眼,就用力把面前的景德镇小碗推开,发出刺耳的响声。
“不吃!这些东西难看死了!”他大声嚷嚷,眼睛却偷偷瞟向我,带着试探和挑衅,“我要吃蓉娘娘做的那种甜甜的莲子羹!只有蓉娘娘做的东西才好吃!”
若是以前,我早就心疼地凑过去,温言软语地哄他,甚至可能亲自下厨去重做。
但现在?
我径直走到主位坐下,对旁边伺候的嬷嬷说:“既然小公子不饿,那就把饭菜都撤了吧。”
嬷嬷一愣,迟疑道:“公主,这……小公子还小,正长身体……”
我冷冷打断:“长身体?我看他精神头足得很,骂起亲娘来中气十足,饿一顿死不了。”
裴钰没想到我会是这种反应,呆了一下,随即更大的委屈和愤怒涌上来,他开始踢打桌子腿:“我不!我就要吃蓉娘娘做的!你是坏女人!你做的饭是臭的!”
我拿起筷子,夹了一个虾饺,慢悠悠地吃着,看都不看他一眼。
“本公主的厨房,用的是御赐的米,宫里出来的厨子,做的是规制的膳食。”我咽下虾饺,才冷眼扫向他,“裴钰,你既然觉得你那位‘蓉娘娘’的东西才是好的,那就去求她给你做。不过……”
我放下筷子,拿起绢帕擦了擦嘴角。
“不过,别忘了告诉她,驸马府的一粒米,一棵菜,都是本公主的。她若要用,得先问问本公主同不同意。毕竟,未出阁的姑娘家,总用别人家的米面养别人家的儿子,说出去,恐怕就不那么‘识大体’了。”
裴钰再早慧,也不过五岁,被我这番连消带打的话噎得小脸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只恶狠狠地瞪着我。
“撤下去。”我再次下令。
嬷嬷不敢再违逆,赶紧招呼丫鬟们把几乎没动过的早餐撤走。
裴钰看着空荡荡的桌子,终于“哇”一声哭出来,不是委屈,是气的。
第二把火,烧掉了小白眼狼理所当然的挑剔和享受。
消息自然很快传到了暂居客院的林蓉耳朵里。
午后,她果然端着一个红漆食盒,袅袅娜娜地出现在了通往裴钰小院的回廊上。
食盒里飘出甜腻的气息,正是莲子羹。
她看到我正坐在不远处的凉亭里品茶,脚步顿了一下,似乎想绕道,但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过来,脸上挂上那副惯有的、欲说还休的担忧表情。
“公主姐姐。”她微微屈膝,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听闻钰儿早上闹脾气,没用早膳,妹妹实在心疼……孩子还小,饿坏了身子可怎么好?就亲手做了点羹汤,想给他送去……”
我吹了吹茶沫,没抬头:“林姑娘真是心地善良。”
林蓉面上一喜,以为我态度软化,连忙道:“姐姐谬赞了,妹妹只是……只是见不得孩子受苦。”
“哦?”我放下茶盏,抬眼看她,目光平静,“本公主倒是好奇,林姑娘以什么身份,来心疼驸马和本公主的儿子?未嫁之身,却对别人家的夫君儿子如此牵肠挂肚,甚至亲自下厨伺候……你这‘识大体’,本公主活了这么多年,还真是头一回见识。”
林蓉的脸“唰”地白了,端着食盒的手微微颤抖:“公主……姐姐何出此言?妹妹与瓒哥哥是清白的,只是……只是看在往日情分……”
“往日情分?”我轻笑,“什么情分?是你们婚前那点不清不楚的情分,还是你如今无名无分住在驸马府的情分?”
我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林蓉,这里没有外人,你就不用再演这副孤傲清高、情深义重的戏码了。你心里那点算计,真当本公主是瞎子看不出来吗?”
我话音未落,早就候在一旁的锦书“恰好”端着满满一盆浇花用的清水经过,“不小心”脚下一滑,整盆水精准地泼在了林蓉的裙摆和……她手中的食盒上。
“哎呀!”林蓉惊叫一声,食盒打翻在地,精致的瓷碗摔得粉碎,甜腻的莲子羹泼了一地,狼狈不堪。
锦书连忙“惊慌”地跪下:“奴婢该死!奴婢没站稳!冲撞了林姑娘,请姑娘恕罪!”
我皱起眉头,呵斥道:“毛手毛脚的东西!惊扰了林姑娘,还不快扶林姑娘回去换身衣裳!”
说完,我转向脸色惨白、浑身湿透、气得发抖的林蓉,语气“关切”却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林姑娘,看来今天这羹汤是送不成了。你也看到了,我们公主府的下人笨手笨脚的,实在委屈你了。以后啊,这种伺候人的活儿,你还是少做,免得……降了身份。”
周围的丫鬟仆妇虽然都低着头,但那压抑的窃窃私语和耸动的肩膀,已经说明了一切。
林蓉这辈子都没受过这种屈辱,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捂着脸哭着跑开了。
第三把火,烧掉了林蓉那层虚伪的“温柔识大体”的画皮。
傍晚,裴瓒怒气冲冲地闯进我的院子。
显然,他接连听说了早餐事件和林蓉受辱的事。
“姚音!你到底想干什么?!”他指着我的鼻子,风度尽失,“苛待幼子,羞辱客人!你还知不知道什么叫妇德!”
我正对镜卸妆,从铜镜里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觉得分外可笑。
“妇德?”我缓缓转身,看着他,“裴瓒,你跟一个在你口中‘**’的攻略女谈妇德?你不觉得可笑吗?”
我站起身,一步步走近他。
“我苛待幼子?我不过是让他知道,饭不是理所当然就该送到他嘴边的。我羞辱客人?那个‘客人’是以什么身份住在我的公主府里的?你告诉我!”
裴瓒被我的气势逼得后退一步,但旋即更怒:“你……你强词夺理!容容她只是……”
“她只是什么?”我打断他,“只是你的心上人?只是你儿子认定的娘?所以就可以登堂入室,给我这个正牌公主脸色看?裴瓒,是谁给你的胆子?”
裴瓒彻底被激怒了,也许是习惯了五年来的绝对掌控,他无法忍受我的反抗和尖锐。
“反了!真是反了!”他左右环顾,竟然看到了墙上挂着一把装饰用的戒尺,一把抽了下来,眼中闪过狠厉。
“我今天就要让你知道,什么是规矩!什么是体统!跪下!”
他竟然想对我动家法?
真是天大的笑话!
我看着他那副虚张声势的模样,不但没怕,反而笑了出来。
在他戒尺即将落下的瞬间,我朗声道:“锦书!摆公主仪仗!”
早就准备好的锦书和几个孔武有力的嬷嬷应声而入,手中赫然捧着我的公主朝服和象征身份的仪仗。
我冷冷地看着瞬间僵住的裴瓒,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裴瓒,你看清楚了。”
“我是大周皇帝亲封的长乐公主!”
“你敢动本公主一下试试?”
“信不信我即刻进宫,告你一个殴打皇室、大不敬之罪!让你裴家满门,为你今日的愚蠢陪葬!”
裴瓒举着戒尺的手僵在半空,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精彩纷呈。
他看着我身上瞬间迸发出的皇家威仪,看着那些代表无上权力的仪仗,终于清醒地认识到一个他刻意忽略了五年的事实——
我,姚音,首先是大周的长公主。
然后,才是他的妻子。
他手中的戒尺,“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