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溯突然要休妻。
“性妒且倨,事姑不孝,绝嗣无出。”
顾溯每写一句,便冷冷念出来。
笔顿,他低头,视线凌厉地落在苏澄身上。
“苏澄,你可有话说?”
苏澄脑中一片混乱。
好半晌才慢慢伸手,接住棺沿滑落的一簇雪。
冰粒化水,冰凉刺骨。
昨日从娘家回来,看到老夫人竟咽气的时候,苏澄便片刻未合眼。
她料到顾溯会生气,却未料到,她没等来他的诘问,而是拿军功直接去御前,求了一纸休书!
“性妒且倨,顾将军,您想抬十房八房妾室,我自当双手接茶。”
“自嫁与将军,苏澄自问每日晨昏定省,何来不孝?”
“至于绝嗣不出,”苏澄嘴角扯了扯:“成婚一载,将军大半年未进房,我敢生,你敢要?”
顾溯手背青筋直跳,笔管咔嚓一声裂出细纹。
他冷冷一笑:“你我虽为夫妻,实为两族结盟,床笫之事可免则免。”
“这话,成亲那夜,你亲口说的!”
当时烛影摇曳,世家女的傲慢被苏澄体现得淋漓尽致。
是他不进房?
顾溯双目发红,盯着休书最后一行。
若真落笔,苏澄便再不是顾家妇。
可若不落笔,他又该拿什么去祭母亲灵前那碗未喝完的药?
朱砂悬在纸上,雪片落在笔头,一秒,两秒。
顾溯忽地烦躁不堪,他挥了挥手:“灵堂重地,如今你已不是顾家妇,走吧。”
苏澄未发一言,朝棺木方向郑重叩拜三次,这才将手抬起。
丫鬟撄宁过来搀住她,声音里透着隐隐的担忧:“夫人。”
“莫再唤夫人,唤我姑娘即可。”
顾溯捏着休书的手不自觉握紧。
“姑娘,去哪?”
“回院里,收拾东西,出府。”
明明被休弃,却无丝毫局促,说话行事,依然有条不紊。
顾溯心中烦躁之意更甚,他忍不住再度开口:“苏澄,你可还有话要说?”
苏澄顿住脚,转身稔礼:“不知顾将军,还想要我说什么?”
“母亲死了,你心中可有一丝愧疚?”
顾溯到底不甘,死死盯着苏澄,眸色黑沉,带着难言的压迫气息:“苏澄,你扪心自问,母亲一向待你不薄!”
苏澄抬起眼:“我请来太医,将家中事宜打理妥当,这才避回娘家。顾将军,宗妇不可见血,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我何错之有?”
苏澄顿了顿:“顾将军,老夫人已经去了,你也写下休书,如今追究这些毫无意义。”
相较顾溯的激动,苏澄的冷静显得格外不近人情:“撄宁,走吧。”
主仆俩慢慢走远,顾溯却一直面无表情地盯着,手中的休书不堪重负,宣纸裂了一条缝。
副将李满走过来,语气有些迟疑:“将军,这休书您还未落手印,按规矩,需落了款,送至府衙呈报……”
顾溯满目阴沉:“陛下亲口许可的,本将军要休她,难道还休不得?”
“休得,自是休得……”
顾溯虽年少,却一贯沉着冷静,鲜少这般发怒。
李满硬着头皮:“将军,苏姑娘也得签字落印。”
顾溯转头,双目黑沉沉地盯着他。
李满讪笑:“不签……也行吧。”
李满默默退后,却又听顾溯吩咐:“你点几人去盯着她,不属于她的东西,一样也不许带走!”
李满面色为难:“将军,属下一个粗人,进内院恐怕不合适。”
“有何不合适?去!”
李满无奈,只得点了几个人,守在垂花门处,进出的丫鬟婆子指指点点,李满眼观鼻鼻观心。
垂花门的动静,很快报到苏澄耳中,她端坐在院中,指挥下人们忙碌,闻言顿了顿:“随他。”
撄宁拿着嫁妆单子,对着抬过来的事物一件件清点,转头看苏澄:“姑娘,今儿这事,是不是该遣人回府中报一声?若夫人知道——”
苏澄摆摆手:“无妨,我不准备回苏府。”
撄宁欲言又止:“主子,此番将军误会您,已伤了您的闺誉。若再独居外头不回府,流言先伤苏家,再伤您。咱先回去,让夫人帮忙拿个主意,可好?”
“撄宁,你随我一同长大,是我信任之人,我也不瞒你。”
苏澄疲倦地揉了揉额头。
她脑中千头万绪,有些念头却格外清醒:“母亲,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撄宁:“哪里不一样?”
“我虽庶出,可自小,母亲便让我与长姐一同读书,一同习礼,连跪姿都要比长姐多练半个时辰。她说,苏家的女儿,不分嫡庶,都是门面。”
苏澄脸上浮现一丝讥诮之色。
撄宁迟疑:“夫人对姑娘,确如亲女。”
苏澄垂下眼:“我原也这般觉得。”
她深吸一口:“我昨日回去,实则有话要问母亲。”
“昨日查账,我发现一些不合理之处。”
月余前,前线紧急退敌,皇帝口谕先拨后补一批抚恤银,给到顾溯,账册尚未录入户部铜库,暂挂在宣威将军行营私帐。
然接银不久,战事愈发紧张,顾溯被紧急调走。
“临行前,将军将五万两抚恤银交由我暂时保管,等他回来发放。结果账册上,那笔银子被母亲下令挪了。李嬷嬷说,是暂借,给阿姐添妆。”
“添妆?”
撄宁手猛地一抖,难怪姑娘昨日个晚间回府,李嬷嬷竟未一同回来:“拿抚恤银添妆?”
“瞧,连你都能听出不对劲。”
苏澄闭了闭眼:“母亲打着添妆的名头,我若拒绝,就是庶女吝财,不敬长姐。”
“可抚恤银是阵亡将士的买命钱,哪怕皇帝也不敢说拿来给公主添妆!母亲却把它挪给阿姐,这是私吞军饷!”
“一旦事发,后果不堪设想!对外,却说我自发孝敬!”
撄宁手脚冰凉。
“姑娘,李嬷嬷呢?您同夫人吵架了?”
“母亲句句为我好,我若同她吵,岂不是不敬长辈?”
苏澄垂下睫毛:“母亲总说西街的绸缎铺子年年亏损,是因为掌柜不可信,李嬷嬷总是可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