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北归人第3章

小说:风雪北归人 作者:单身狗不是狗 更新时间:2025-12-22

接下来的几天,我如常处理军政事务,暗中却将更多注意力放在了叶文谨,以及他身边那个叫何五的小吏身上。

何五约莫三十岁年纪,相貌普通,属于扔进人堆里就找不着的那种。平日里沉默寡言,办事也算勤恳,是叶文谨从流民中提拔上来的,主要负责一些采买、联络外围零散势力之类的杂事。这样的人,在如今我们这个鱼龙混杂的“朝廷”里,并不起眼。

若非那夜偶然撞见,我绝不会对他多看一眼。

我让赵峥派了两个绝对可靠又机敏的亲卫,以加强营地外围巡哨的名义,在不引起注意的前提下,留意何五的动向。同时,我也开始更仔细地审阅叶文谨呈报上来的所有账目文书,尤其是涉及对外采买和物资交换的部分。

账目本身做得干净,至少表面上看不出太大破绽。叶文谨是个精细人。但越是干净,在某些特定情境下,反而越显得刻意。比如,有几笔向附近山民收购皮子、药材的款项,数目不大不小,时间却恰好在南方潇湘局势最吃紧、我们与南边联系几乎完全中断的那段日子。收购来的物资,入库记录倒是一应俱全。

“叶郎中,”一次议事后,我单独留下他,状似随意地提起,“前阵子南边大乱,我们这边物资筹措可还顺畅?听说你派人收了些皮货药材,彼时道路不通,能收到这些,想必费了不少周折。”

叶文谨脸上笑容不变,拱手道:“回殿下,正是因南边不通,北地这些山货反而成了紧俏东西。下官也是托了几重关系,才从更北边的几个寨子换到些。价格是比往常高了些,但也是无奈之举,总要为陛下和将士们御寒伤病做些预备。”他答得滴水不漏,情由也合理。

我点点头,不再追问,转而谈起其他。叶文谨神色如常地退下。

然而,亲卫回报的消息,却透着一丝不寻常。何五近日并无异动,但就在前天夜里,他借口清点马料,又在马厩附近独自逗留了约莫半个时辰,似乎在那些草料堆和杂物间反复翻找什么,一无所获后,显得有些焦躁。

他在找什么?那夜他们口中“不见了”的东西?

我怀里的银簪、密信和铜印,除了我,只有赵峥可能隐约猜到我从南边带了特别的东西回来,但他并不清楚具体是什么。叶文谨或何五,绝无可能知晓。除非……他们本就知道沈言身上应该有某样东西,而我南下长沙,可能将其带回。

这个推断让我背脊生寒。如果真是这样,那意味着沈言的“秘密”,至少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泄露,并且有同伙潜伏到了我的身边,甚至可能……更早。

我急需弄清楚两件事:第一,何五(或者说他背后的人)到底在找什么;第二,我手中这支从沈言那里得来的银簪,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第一件事,需要引蛇出洞。

第二件事,或许需要借助外力——辨识器物的人。军中多是粗汉,认识古玩珍宝的或许有,但对一支女子旧银簪可能蕴含的隐秘,恐怕无人能解。我想到了崔明远。他出身清河崔氏旁支,虽已家道中落,但自幼耳濡目染,对金石古物、世家旧闻颇有涉猎,且为人清高谨慎,或许是个可以小心试探的对象。

这日,我以商议如何回复河西某位态度暧昧的军镇来信为由,将崔明远请到我的书房。信的事很快议定。我吩咐侍从上了两杯粗茶。

“崔舍人,”我端起陶杯,吹了吹热气,闲聊般道,“如今漂泊北地,见惯了刀兵,有时反倒想起长安时,宫中那些精致却无用的玩意儿了。记得你曾提过,对金石雅玩有些心得?”

崔明远有些意外,捋了捋修剪整齐的胡须,谨慎道:“殿下谬赞。下官确有些许粗浅爱好,不过乱世之中,那些都是过眼云烟了。”

“是啊,过眼云烟。”我叹道,“只是有时睹物思人。我母后去得早,留给我一支旧银簪,样式普通,算是个念想。”说着,我拔下了发间那支属于自己的梅花银簪,放在案上,“就是此物。崔舍人见多识广,可能看出这簪子有何特别之处?比如,是哪里的工艺?大约什么年代的旧物?”

我将簪子推过去。这是我自己的那支,试探从它开始,最为稳妥。

崔明远双手接过,就着窗棂透进来的天光,仔细端详起来。他看得很认真,手指轻轻抚过簪身、梅花花瓣,甚至翻过来看了看簪尾。

片刻后,他放下簪子,沉吟道:“殿下,请恕下官直言。此簪……工艺确实寻常,是典型的京畿一带民间银楼手法,看磨损程度,应是二三十年前的旧物。这梅花样式,也是当时女子常见的饰物花样,并无特异之处。”他顿了顿,似在斟酌词句,“若说特别……便是这银质似乎格外纯些,锻造也匀净,虽样式普通,但用料和做工,倒不像一般小户人家所有。”

母亲出身太原王氏,虽是旁支,也是诗礼传家。她的簪子用料好些,说得通。

我点点头,面露一丝恰到好处的怅然:“原来如此。多谢崔舍人解惑。看来,也只是一件普通的旧物罢了。”我伸手将簪子取回,重新插好。

崔明远道:“睹物思人,其情可悯。殿下孝心,天地可鉴。”

第一次试探,无果。崔明远看来并未看出这支簪子有任何隐秘。

那么,沈言那支呢?它们一模一样,是否意味着沈言那支也同样“普通”?还是说,秘密需要两支凑在一起才能显现?或者,秘密本就不在簪子本身,而在它代表的意义、归属或传递的信息上?

我暂时按捺下拿出沈言那支的冲动。崔明远虽然谨慎清高,但毕竟人心隔肚皮。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引蛇出洞的计划,却有了进展。

我让赵峥故意放出风声,说长公主从南边带回一件紧要物证,可能与某些“私通外敌”的隐秘有关,殿下十分重视,已秘藏起来,正在详查。风声只在最核心的几个人中若有若无地流传,并未明确指向叶文谨或何五。

同时,我加强了自己居所和存放重要文书处的守卫,尤其是夜间,明哨暗岗增加了一倍,营造出一种外松内紧、严加防范的氛围。

几天后,一个没有月亮的深夜。

亲卫队长赵峥亲自守在暗处,发现何五再次行动了。这一次,他没有去马厩,而是趁着巡逻换岗的间隙,悄然潜到了我书房所在木屋的后窗附近。那里堆着些防火用的沙土和备用木料,是个隐蔽的角落。

何五极其小心,先是在远处观察了许久,确认岗哨的视线死角,然后才猫着腰,借助阴影快速接近后窗。他并没有试图撬窗进入——那里守卫太严——而是蹲在窗根下,用手在墙壁与地面的缝隙间,细细地摸索着,似乎在寻找什么记号或暗格。

赵峥看得分明,没有立刻动手,而是继续观察。何五摸索了一阵,似乎毫无所获,显得有些沮丧和焦急。他停留的时间比上次在马厩还要长,不断变换位置,几乎将后窗下方及两侧的墙壁底部都摸了一遍。

最终,他一无所获,不得不再次悄然退走。

赵峥等他走远,才现身,仔细检查了何五摸索过的地方。墙壁是原木搭建,缝隙用泥灰填抹,并无任何异常。赵峥甚至用匕首尖端轻轻撬了撬几处看似松动的泥灰,后面也是实心的木头。

“他在找什么?”赵峥向我回报时,眉头紧锁,“难道墙壁里有夹层?或者,他只是以为东**在那里?”

我思索着。何五两次寻找,地点不同,但行为模式一致:都是在沈言生前可能接触过、或与“传递物品”相关的边缘地带(马厩可通外界,书房是机要重地)进行细致的地面或墙壁搜索。他不像是在找大件物品,更像是在寻找某个小型的、可能被隐藏或遗落的特定物件。

会是那枚铜印吗?不,铜印虽然小,但若藏在泥灰墙缝里,未免太随意。而且铜印本身价值有限,信息也模糊。

那么,最大的可能,还是那支银簪。

沈言至死紧握银簪,说明此物对他极其重要。他的同伙(如果何五是的话)知道此物存在,并且认为沈言可能会通过某种方式,将此物或与此物相关的信息传递出来,藏匿在约定的地点。马厩和我的书房外,可能就是他们约定的“死信箱”位置。

但沈言显然没有机会这么做。他死在了长沙,银簪落在了我手里。

所以何五他们才焦急地寻找,并且“那边催得紧”。

想通了这一层,我心中稍定,但寒意更浓。这说明,潜伏者确实存在,且目标明确。银簪是钥匙,而锁眼,可能就在我身边,甚至……就在这岚谷营地之中。

“不必打草惊蛇,”我对赵峥道,“继续盯着何五,看他还与什么人接触。另外,从今天起,你亲自负责陛下的安全,饮食起居,务必万分小心,不经你手或我眼的东西,一律不得近陛下的身。”

“末将明白!”赵峥神色凛然。

我揉了揉眉心,疲惫感阵阵袭来。内忧外患,暗箭难防。沈言啊沈言,你留下的,究竟是一个怎样棘手又危险的局?

夜深人静,我再次拿出那两支银簪。并排放在烛火下。

这一次,我看得更加仔细,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差异。簪身长度、粗细、梅花的每一片花瓣、甚至簪尾收尖的角度……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认为它们就是完全相同的复制品时,烛光一晃,我忽然注意到,在沈言那支银簪的簪尾——最末端收尖的那一小段,靠近尖端约一分处,极其内侧的、贴着簪杆的弧面上,似乎有极浅淡的、不像是自然磨损的划痕。

我连忙将簪子凑到烛火最近处,几乎灼到手指,眯起眼睛细看。

是的,有划痕。非常非常浅,像是用极细的针尖,小心翼翼地刻上去的。因为位置隐蔽,又在弧面内侧,寻常持握或观看,绝难发现。

是几个极其微小的符号,或者说,更像是某种简笔的、扭曲的刻痕。

我心跳骤然加速。取出随身的小匕首,用刀尖小心翼翼地清理掉那一点几乎看不见的污垢。借着最亮的光线,终于勉强辨认出来。

那不是文字。像是三个极其抽象、连在一起的图案。

第一个,有点像……一片简单的叶子,或者是一叶小舟的轮廓?

第二个,是一个歪斜的、不封口的圆圈,或者说是半个环?

第三个,更像是一道短促的竖线,或者一道斜撇。

这是什么?密码?记号?还是无意中的划伤?

我死死盯着这几个渺小到几乎忽略不计的刻痕,试图从中解读出信息,却毫无头绪。它们太简单,太抽象,脱离了特定的语境或密码本,根本无从猜测。

但至少,这是一个突破。沈言的簪子上,有隐藏的标记。而我自己的那支,同样的位置,光滑无痕。

秘密,就在这微末的刻痕之中。

我将沈言的簪子紧紧攥住,冰凉的银质似乎都带上了一丝灼人的温度。叶、环、撇……这指向什么?一个人?一个地点?一件事?还是……一句暗语?

窗外的朔风,一阵紧过一阵,拍打着木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营地沉睡在寒夜里,看似安宁。但我知道,平静的水面下,暗潮已开始涌动。何五,或者他背后的人,不会停止寻找。而我,必须在这暗潮将我、将幼弟彻底吞噬之前,解开这簪尾刻痕之谜,弄清楚沈言到底卷入了什么,以及,这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凶险。

烛火跳跃了一下,映着并排的两支银簪,在墙上投下摇曳的、重叠又分离的影子,如同这迷局中,真假难辨的人心与世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