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与沙第3章

小说:雀与沙 作者:釜间辞 更新时间:2025-12-29

晨曦微露,驱散了夜的寒意,却驱不散指挥使府邸内无形的硝烟。

苏晚萤坐在梳妆台前,任由小满为她梳理长发。铜镜中映出的面容依旧苍白,眉眼间却比往日多了几分难以察觉的沉凝。昨夜墨香阁外的全身而退,并未带来丝毫轻松,反而像一根绷得更紧的弦,勒在她的心头。

谢无衣布下的网,比她预想的更严密,反应也更迅速。这证实了她的猜测——他并非仅仅将她视为一枚被动监视的棋子,而是早已将她摆上了主动博弈的棋盘。他任由她在府内看似自由地活动,恐怕并非疏忽,而是一种更高级的掌控,一种“请君入瓮”的耐心。

“郡主,今日气色似乎好些了?”小满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脸色,试图从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读出些什么。昨夜郡主突然吩咐她早早熄灯安歇,自己却换了夜行衣悄然外出,回来时虽一言不发,但那周身萦绕的冷意,让小满知道定然发生了不寻常的事。

“嗯,许是昨夜睡得安稳些。”苏晚萤随口应道,声音依旧带着惯有的虚弱。她拿起一支素银簪子,在指尖摩挲着。谢无衣发现了她的窥探,却没有立刻发作,这意味着什么?是证据不足,还是他另有所图,想放长线钓大鱼?

她必须更加谨慎,但也不能因噎废食。寻找皇弟是她留在这是非之地的唯一理由,任何线索都不能轻易放过。只是,经过昨夜,原有的联络渠道恐怕已不安全,需要启用更隐秘的备用方案。

“小满,今日我想吃‘八宝斋’的藕粉桂花糕了。”苏晚萤放下簪子,状似无意地吩咐,“听说他家的藕粉是西湖贡品,最是滋养润肺。”

小满眼睛一亮:“八宝斋?在城南呢!奴婢这就去!”

“不急。”苏晚萤拉住她,“八宝斋生意好,去晚了怕是买不到。你现下就去,顺便……替我看看城南可有什么新鲜有趣的玩意儿,整日在这院里,也闷得慌。”她说着,轻轻咳嗽了两声。

“奴婢明白!”小满会意,重重地点了点头。八宝斋是另一个备用的联络点,郡主这是要传递新的指令,或者确认暗线的安全。

小满离开后,苏晚萤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渐盛的春日景象,桃花灼灼,柳丝袅袅,一派安宁祥和。但这安宁之下,是谢无衣无处不在的眼睛。她就像一只被困在琉璃盏中的蝶,看似拥有方寸天地,实则一举一动皆在他人注视之下。

如何才能在这密不透风的监视下,找到破局之法?

缇骑司衙署,签押房内。

谢无衣端坐于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后,听着陆听风的汇报,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一份刚送来的密报。

“大人,昨夜蹲守墨香阁的兄弟回报,除了几个更夫和一只夜猫,并无任何可疑人员接近。城西各巷道出口的暗哨也未发现异常离京人员。”陆听风语气带着几分懊恼和不解,“难道……郡主真的只是巧合问起?”

“巧合?”谢无衣抬眸,眼神淡漠,“陆听风,你若将办案的心思多用半分在看话本上,缇骑司的冤假错案能少三成。”

陆听风脸一红,讷讷不敢言。

谢无衣将那份密报推到他面前:“看看这个。”

陆听风连忙接过,快速浏览,脸色渐渐变了。“南边……‘惊鸿班’?一个戏班子,竟能让沿途州县如此关照,一路畅通无阻?他们的路引……”他猛地抬头,“是伪造的?而且工艺极高,几乎能以假乱真!”

“不是几乎,就是真的。”谢无衣纠正道,“只不过,签发路引的官府印章,属于三年前一场大火中焚毁的南境‘玉衡府’。死人开的路引,自然畅通无阻。”

陆听风倒吸一口凉气:“前朝余孽?!”

“未必是余孽,但肯定与南夏脱不了干系。”谢无衣站起身,走到窗前,目光投向南方,“他们行程很快,照这个速度,不出十日,便可抵达京城。”

一个身份可疑的南边戏班子,在这个敏感的时间点入京,而府里那位前朝公主刚刚试图与外界联系受阻……谢无衣几乎可以肯定,这两者之间必然存在联系。

“大人的意思是,这‘惊鸿班’,是冲着郡主来的?”陆听风终于跟上了思路。

“是冲着她,还是通过她,冲着别的什么,尚未可知。”谢无衣语气平稳,听不出情绪,“派人盯紧这个戏班子,但不要打草惊蛇。我要知道他们入京后接触的每一个人,落脚的每一个地方。”

“是!”陆听风领命,随即又犹豫道,“那……府里那边?是否需要加强对郡主的监视?或者……限制小满姑娘外出?”他想起那杏仁酥和桂花糖,觉得这主仆二人简直是行走的麻烦源头。

谢无衣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不必。看得太紧,兔子不会出洞。”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不仅不限制,还要给她行些方便。比如……八宝斋的藕粉桂花糕,确实不错。”

陆听风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属下明白!这就去安排,保证让郡主的人‘顺利’买到糕点,也‘顺利’看到咱们想让她看到的东西!”

谢无衣微微颔首。他很好奇,当苏晚萤得知“惊鸿班”的消息时,会作何反应。是继续伪装,还是会被迫露出更多的马脚?

这个游戏,因为新棋子的出现,变得愈发有趣了。

城南,八宝斋。

小满提着刚出炉、还散发着热气的藕粉桂花糕,心满意足地走出店铺。她按照郡主的暗示,在店内停留了片刻,看似在挑选其他点心,实则在与柜台后一个面相憨厚的伙计进行了一番无声的交流——通过指尖在柜台上有节奏的敲击。

对方传递回来的消息让她心头一紧:原有联络点暴露,暂停使用。有新消息将至,来自“南归的雁”,需耐心等待,留意市井流言。

“南归的雁”?小满琢磨着这个陌生的暗号,心里有些忐忑。这显然不是郡主之前交代过的任何一套联络方式。

她提着糕点,故意在热闹的市集上逛了逛,买了几样不打眼的小玩意儿,确认无人跟踪后,才匆匆返回指挥使府。

听完小满的汇报,苏晚萤拈起一块桂花糕,却没有吃,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晶莹剔透的糕体。

“南归的雁……”她低声重复着这个暗号,眸色深沉。这不是她属下惯用的暗语,风格更古老,更……接近皇室内部。难道……是皇弟那边的人?他终于有消息了?

这个可能性让她的心脏猛地跳动起来,但随即又被更深的疑虑压下。时过境迁,皇弟当年尚且年幼,如今身边还有多少可信之人?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是希望,还是另一个更危险的陷阱?

而且,“留意市井流言”?这指示太过模糊。京城每日流言蜚语何其之多,如何辨别哪一条才是与她相关的信号?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焦灼。信息的中断和新线索的扑朔迷离,让她如同在迷雾中行走,每一步都可能踏空。而谢无衣,那个隐藏在迷雾深处的对手,正冷眼旁观,或许早已张网以待。

她必须沉住气。

“小满,”她放下糕点,用帕子擦了擦手,“近日无事,多留意府中下人或是来拜访的客人,可有谈论什么新鲜事,比如……有没有什么新奇的戏班子、杂耍团进了京。”

既然对方让她留意市井流言,而“惊鸿班”这样一个目标明显的戏班子若入京,必然会引起议论。这或许是唯一的,也是风险最大的突破口。

“戏班子?”小满虽然不解,但还是乖乖应下,“奴婢知道了。”

接下来的几天,苏晚萤表现得比以往更加“安分”。她甚至“病”得比往常更重了些,连每日例行的喂鱼、赏花都省了,大部分时间都卧在榻上,咳嗽声也显得有气无力。

她在等待,也在观察。

谢无衣似乎也很忙,甚少回府。府内的气氛因两位主人的“低调”而显得有些沉闷。但苏晚萤能感觉到,那种无形的监视并未放松,只是变得更加隐蔽。

期间,小满陆陆续续带回一些零碎的消息。有关于某位官员纳妾的绯闻,有关于边关战事的猜测,但都没有提到什么特别的戏班子。

直到第三天下午,小满去大厨房取晚膳时,带回来一个看似不起眼的消息。

“郡主,奴婢刚才听厨房负责采买的张婆子跟人抱怨,说城南‘悦来客栈’最近被一个戏班子包了场,价钱给得大方,连带着周围几家客栈都住满了看热闹的闲人,害得她想给郡主买点新鲜时蔬,都差点没抢到。”

苏晚萤端着药碗的手几不可见地一顿。“哦?什么戏班子,这般大的排场?”

“好像……是叫‘惊鸿班’?”小满努力回忆着张婆子的话,“听说是从南边来的,唱腔身段都新奇得很,还没正式登台,名声就已经传开了呢!”

惊鸿班!

苏晚萤的心猛地一跳。南边来的……终于来了!

她强压下心头的悸动,将药碗凑到唇边,掩饰着瞬间变化的脸色。药汁的苦涩在口中蔓延,却不及她心中思绪的万分之一。

消息来了,以这种看似巧合的方式,通过一个厨房婆子的闲话,精准地传递到了她的耳中。是暗线的手笔?还是……谢无衣的故意为之?

无论是哪一种,对方已经出招了。下一步,她必须接招。

“惊鸿班……”她放下药碗,用帕子拭了拭嘴角,声音轻弱,“名字倒是风雅。若是身子爽利些,倒想去瞧瞧热闹。”

小满立刻接口:“郡主若想去,奴婢可以去打听打听他们何时登台!”

“再说吧。”苏晚萤闭上眼,靠在软枕上,显得疲惫不堪,“我这身子,怕是受不住那份喧闹。咳咳……”

她需要时间思考。悦来客栈……那是京城鱼龙混杂之地,缇骑司的眼线定然遍布四周。如何去?何时去?以什么身份去?如何才能避开谢无衣的耳目,与“惊鸿班”的人接上头?

每一个环节,都可能决定着她的生死,以及皇弟的下落。

是夜,谢无衣回到了府中。

他直接去了书房,陆听风早已等候在内。

“大人,‘惊鸿班’已于今日午后全员入住城南悦来客栈。班主姓柳,人称柳三爷,四十岁上下,面容普通,但举止气度不似寻常江湖艺人。他们包下了整个后院,防守……颇为严密,我们的人无法靠近核心区域。”陆听风汇报着,语气带着一丝兴奋,“另外,府里厨房那边传来消息,小满姑娘今日特意打听了‘惊鸿班’的事情。”

谢无衣并不意外。鱼儿终于嗅到饵料的味道了。

“悦来客栈……”他指尖在书案上轻轻一点,“是个好地方。足够热闹,也足够混乱。”

“属下已加派了人手,将悦来客栈内外围得像铁桶一般,保证连只陌生的苍蝇都飞不进去!”陆听风信心满满。

谢无衣却摇了摇头:“撤掉一半。”

“啊?”陆听风愣住。

“围得太紧,会吓跑胆小的客人。”谢无衣语气平淡,“留出些缝隙,让她觉得有机可乘。另外,让我们的人扮作寻欢作乐的富商、凑热闹的闲汉,混进去。我要知道,这个‘惊鸿班’,到底想唱哪一出戏。”

“是!”陆听风虽然不解,但对谢无衣的命令从不质疑。

谢无衣走到窗边,望着苏晚萤院落的方向,那里灯火阑珊,一片寂静。

他知道她此刻必然在权衡,在算计。她会如何选择?是继续龟缩不出,还是冒险一试?

他忽然有些期待她接下来的表演。这只习惯了伪装柔弱的雀鸟,是会在猎人的枪口下瑟瑟发抖,还是会亮出隐藏已久的利爪,试图搏出一线生机?

惊鸿一瞥,或许窥见的不仅是影,更是深藏的灵魂。

棋盘之上,风云再起。而他与她,谁能成为那个笑到最后的执棋人?答案,或许就藏在即将登场的“惊鸿班”那咿咿呀呀的唱词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