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偶遇生父
四月初的燕京,早晚还凉,中午日头一晒,倒是有了些暖意。
柳树抽了新芽,园子里的桃花也打起了苞。
顾砚舟这些日子养成了习惯,每天早起先去松鹤院请安。
老太爷依旧很少见他。
多半是顾忠出来,说老太爷还没起,或者正在诵经,让八少爷先回去。
顾砚舟也不恼,规规矩矩在院门外磕个头,转身就走。
顾忠有时候会追出来,塞给他两块点心,或者一本旧书:“老太爷让给的,说让您好好读。”
这天早晨,顾砚舟照例去请安。顾忠出来时,手里拿着个小布包。
“八少爷,老太爷说天暖了,让您换身薄些的衣裳。”顾忠把布包递给他,“里头是两件旧衫,老太爷年轻时候穿的,改改能穿。”
顾砚舟接过布包,入手轻软,料子不错。
“谢祖父惦记。”
“快去吧,别误了族学的时辰。”顾忠摆摆手。
从松鹤院往族学走,要穿过侯府的花园。
这几日园丁在收拾花圃,泥土翻新的气味混着青草香。
顾砚舟正走着,忽然听见前面有说话声。
一群人从月洞门那边转过来,为首的锦衣玉带,身材高大,面容威严。
正是定远侯顾鸿。
他身后跟着管家和几个随从,风尘仆仆的样子,像是刚从外面回来。
顾砚舟脚步一顿,退到路边,垂首站好。
刘嬷嬷跟在他身后,连忙拉他袖子,小声道:“快,给侯爷请安。”
顾砚舟跪下:“儿子砚舟,给父亲请安。”
顾鸿脚步未停,只瞥了他一眼,眉头微皱:“嗯,是老几?”
身侧的管家忙上前半步,低声道:“侯爷,是八少爷砚舟。柳姨娘生的,前些日子落了水,刚大好。”
“哦。”顾鸿像是才想起来,脚步略缓了缓,“既病好了,就好生读书。”
说罢,径直从顾砚舟身边走过,袍角带起一阵风。
一行人很快消失在游廊尽头。
顾砚舟还跪在地上。青石板冰凉,膝盖硌得生疼。
刘嬷嬷扶他起来,眼圈红了:“侯爷他……他刚回来,许是累了。”
话说得勉强,自己都不信。
顾砚舟拍拍膝盖上的土,脸上没什么表情:“走吧,该迟了。”
心里却像堵了块石头。
原主的记忆里,对这个父亲印象很淡。一年见不到几次,见了也是匆匆行礼,从不多话。
今日亲眼见到,才真切体会到什么叫“不受宠庶子”。
连排行都要管家提醒。
到了族学,屋里已经坐满了。
顾砚林看见他进来,嗤笑一声:“哟,八弟今日来得晚,是又去哪玩水了?”
旁边几个庶子跟着笑起来。
顾砚舟没理他,在角落坐下,拿出书本。
周夫子进来,敲了敲戒尺:“安静。今日讲《幼学琼林》天文篇。都翻开书。”
顾砚舟翻开书页。字迹工整,内容熟悉——前世他研究古籍,这些蒙学经典早就烂熟于心。
只是现在这身体手腕没力,字写得难看。这些日子他天天练,总算有些进步。
“日月五星,谓之七政;天地与人,谓之三才。”夫子朗声念着,“谁来解解这句?”
屋里安静下来。几个嫡子低头看书,庶子们眼神躲闪。
顾砚舟犹豫一下,举了手。
夫子有些意外:“顾砚舟,你说说。”
“回夫子,七政指日、月及金木水火土五星。三才指天、地、人。这句话是说,天上星象与人间世事相应,天地人三者和谐共生。”
夫子点点头:“解得好。坐下吧。”
顾砚林斜眼看他,压低声音:“显摆什么?”
顾砚舟就当没听见。
晌午放学时,几个孩子凑在一起说话。顾砚舟收拾书袋,听见他们在议论什么。
“……听说侯爷昨儿半夜回来的?”
“是,西山那边营里出了点事,提前回来了。”
“那过几日的清明祭祀,侯爷该主持了吧?”
“那当然,嫡子都要去祠堂磕头的。”
顾砚舟手顿了顿。清明祭祀……原主记忆中,庶子是不能进正堂的,只能在偏厅磕头。
他提着书袋走出门,春风吹在脸上,暖中带凉。
回到院子时,刘嬷嬷正在做饭。小厨房里飘出菜香——今日居然有肉味。
“少爷回来了!”石头从厨房钻出来,脸上带笑,“今儿大厨房送了条肉来,说是侯爷回来,各院都加菜。”
顾砚舟“嗯”了一声,把书袋放屋里。
午饭果然丰盛些。一碟炒肉片,一碟青菜,还有碗蛋花汤。
肉片不多,但总算见了荤腥。
刘嬷嬷给他夹肉:“少爷多吃点,正长身体呢。”
“你们也吃。”顾砚舟说。
正吃着,外头传来敲门声。石头去开门,是柳姨娘身边的丫鬟小莲。
“八少爷,姨娘让送点青团来。”小莲提着个小食盒,“明儿清明了,姨娘自己做的,您尝尝鲜。”
食盒里是六个青团,碧绿碧绿的,还冒着热气。
“替我谢谢姨娘。”顾砚舟让刘嬷嬷收下。
小莲却没走,犹豫着说:“姨娘还说……明儿祭祀,庶子们辰时三刻在祠堂偏厅候着,别去晚了。”
刘嬷嬷忙道:“晓得了,多谢姨娘提点。”
送走小莲,刘嬷嬷叹口气:“又到清明了。往年这时候,柳姨娘总会送点吃食来。”
顾砚舟拿起个青团咬了一口。豆沙馅的,甜而不腻,有股艾草清香。
“姨娘有心了。”
下午没事,顾砚舟在屋里练字。老太爷给的旧砚很好用,磨出的墨又黑又亮。
他抄的是《千字文》。一笔一划,写得很慢。手腕还是没力,但比前些日子稳了些。
抄到“孔怀兄弟,同气连枝”时,笔顿了顿。
兄弟?这侯府里的兄弟,不推他下水就不错了。
窗外忽然传来喧闹声。顾砚舟放下笔,走到窗边看。
几个孩子从院子外跑过去,是顾砚林和六少爷、七少爷他们,后头跟着几个小厮,手里拿着风筝。
“快点!去园子那边放!”
“三哥,你这个鹰风筝真好看!”
“那当然,我娘刚给我买的……”
声音渐远。顾砚舟收回目光,继续练字。
傍晚时分,顾忠来了。这次不是送东西,是传话。
“老太爷说,明儿清明祭祀,让八少爷收拾得整齐些。”顾忠打量他一眼,“衣裳有体面的吗?”
刘嬷嬷忙道:“有有有,去年做的那身靛蓝细布衫,还没怎么穿。”
“那就好。”顾忠点点头,“老太爷还让捎句话——祠堂里少说话,多听多看。”
顾砚舟心里微动:“孙儿明白。”
送走顾忠,刘嬷嬷翻箱倒柜找那身衣裳。还好,洗得干净,叠得整齐。
“明日穿这个,虽不是绸缎,但也体面。”她抚平衣袖上的褶皱,“老太爷既然特意嘱咐,就是有心了。”
夜里躺下,顾砚舟一时睡不着。
穿越过来快一个月了。从差点淹死,到慢慢站稳脚跟。
族学里不再受人欺负,老太爷那边也算挂了个名。
可今日见到定远侯,才让他清醒。
在这侯府里,他依然是最边缘的那个。父亲连他排行都记不清,祭祀只能去偏厅。
想要真正立住脚,还得有别的依仗。
科举。
盛景朝重文,科举是寒门庶族唯一的出路。原主才八岁,还早。但他等得起。
慢慢来。一步一步来。
窗外的月光漏进来,清清冷冷。远处传来打更声,三更天了。
顾砚舟闭上眼,慢慢睡去。
梦里又回到那个池塘。这次他没掉下去,站在岸边,看着水里自己的倒影。
倒影里的孩童,眼神沉静,和从前那个怯生生的八郎,已经不太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