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也纳的晨光透过酒店厚重的丝绒窗帘缝隙,在地毯上投下一道狭窄的金线。顾阳站在窗前,俯瞰着楼下渐渐苏醒的城市。音乐之都的空气里,似乎都飘荡着音符的芬芳,但他深吸一口气,涌入肺叶的只有酒店统一香氛的标准化味道,以及一种来自心底的、冰冷的空虚。
距离那场举世瞩目的告别独奏会,还有三天。
他的经纪人林薇,一个精明干练、永远像上了发条一样的女人,正抱着一叠厚厚的资料在客厅里踱步,嘴里飞快地念叨着:
“节目单最后确认一遍,顾阳。开场是巴赫的《G小调赋格》,然后是贝多芬的《热情》第一乐章,中场休息后是你的《星光奏鸣曲》全本,压轴是肖邦的四首《叙事曲》选段,最后……”她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些,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是《生命终章》的全球首演,只是已完成的序曲部分,对吧?”
顾阳没有回头,只是“嗯”了一声,声音听不出情绪。
林薇走到他身后,看着他挺拔却莫名透着一股僵硬的背影,眉头微蹙。“你最近……状态怎么样?排练还顺利吗?乐团那边反馈说,你的技巧无可挑剔,精准得让他们……有点害怕。”她斟酌着用词,“罗森伯格先生,你知道的,那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子指挥,他说你的演奏里,少了点以前的……‘神性’。”
顾阳的嘴角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神性?那东西已经被他抵押给了一个非人的存在,换来了此刻站在这里的机会。
“告诉他,我很好。”顾阳转过身,脸上是练习过无数次的、无懈可击的平静,“只是生病初愈,需要调整。最后的演出,不会让他失望,也不会让任何人失望。”
他的眼神过于沉寂,像两口枯井,看得林薇心头莫名一紧。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将一份日程表塞进他手里:“好吧,你心里有数就行。今天上午是最后一次带乐团合练,下午去音乐厅走台,熟悉场地和钢琴。晚上……有个赞助商的晚宴,推不掉,露个面就好。”
顾阳接过日程表,指尖冰凉。
***
金色大厅。音乐界的圣殿。
当顾阳踏入那扇恢弘的大门,走过铺着深红色地毯的走廊,进入主演奏厅时,即便是内心一片荒芜,身体的本能还是让他感到了某种肃穆的震颤。穹顶的壁画,两侧镀金的雕像,层层叠叠的包厢,以及那足以容纳两千人的、如同金色波浪般的观众席……一切都和他记忆中,几年前他首次在这里登台时一样,辉煌,庄严,令人心生敬畏。
只是,那时他心中充满的是激动、憧憬和对音乐的无限热爱。而现在,只剩下完成任务的冰冷决心。
舞台中央,那架专门为他调试的贝森朵夫帝王型钢琴静静地伫立着,光可鉴人的黑色漆面倒映着穹顶的水晶灯,像一头沉睡的、优雅的巨兽。
“顾!我的老朋友!”一个头发银白、身材高大的老人张开双臂迎了上来,正是世界闻名的指挥大师罗森伯格。他用力拍了拍顾阳的肩膀,眼神锐利地在他脸上扫过,“看到你恢复健康,真是太好了!上帝保佑!不过……”他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带着艺术家特有的直率,“你之前的排练,让我有些担心。太‘正确’了,顾,正确得可怕!音乐不是数学,它需要错误,需要意外,需要这里!”他用拳头捶了捶自己的左胸,心脏的位置。
顾阳勉强笑了笑,避开了老人探究的目光:“谢谢您的关心,罗森伯格。今天我会调整。”
合练开始。
乐队在罗森伯格的指挥下,奏响了巴赫《G小调赋格》的前奏。严谨,复调,充满了巴洛克时期的理性之美。轮到顾阳的钢琴进入时,他的手指精准地落在每一个琴键上,音符如同经过最精密计算的水流,均匀,清晰,没有任何瑕疵。
罗森伯格的眉头却越皱越紧。他几次抬起手,似乎想打断,又强忍了下去。
直到《热情》奏鸣曲排到发展部,那本该是矛盾冲突最激烈、情感最奔放的地方,顾阳的演奏依旧保持着一种可怕的、金属般的控制力。所有的强弱对比,快慢变化,都严格遵循乐谱标记,甚至比乐谱要求的更加精确,却唯独缺少了那股灼烧灵魂的“热情”。
“停!停下!”罗森伯格猛地挥下指挥棒,乐队的声音戛然而止。他转过身,盯着顾阳,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和困惑,“顾!你的‘热情’在哪里?我听到的只有冰冷的音符!这不是贝多芬!这是一个机器在朗读乐谱!”
整个乐队鸦雀无声,所有乐手的目光都聚焦在顾阳身上,带着惊讶、不解,甚至一丝隐隐的同情。
顾阳的手指还悬在琴键上方。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针一样刺在他背上。他试图调动情绪,试图回忆起曾经演奏这首曲子时,内心那种澎湃的、几乎要冲破胸膛的**。然而,他的脑海一片空白,情感的核心像被挖走了一块,只剩下一个平滑的、冰冷的断面。
他张了张嘴,干涩地说:“抱歉,罗森伯格先生。可能是……时差还没完全倒过来。”
老指挥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这根本不是时差的问题”。但他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挥了挥指挥棒:“休息十分钟。顾,我希望你能找回状态。这场演出,对你,对所有人,都太重要了。”
顾阳默默地走下舞台,走向休息室。身后传来乐手们低低的、压抑的议论声。
“顾大师怎么了?感觉完全变了个人……”
“听说他得了重病,刚痊愈不久……”
“也许是还没恢复好吧?可是这技术,明明比以前更恐怖了……”
“就是太恐怖了,才不像人啊……”
那些细碎的声音像冰冷的雨点,敲打着他早已麻木的神经。
在空无一人的休息室里,他闭上眼,努力回想《生命终章》序曲的旋律。那是在他确诊之前,灵感迸发时写下的几个乐句,充满了对生命的叩问、对光明的渴望以及对死亡的悲悯。他记得当初写下它们时,自己是多么激动,甚至热泪盈眶。
可现在,当他再次默诵那段旋律,它只是一串串孤立的音符,排列组合得有些特别而已。悲悯?渴望?他感受不到。它们就像博物馆玻璃柜里的展品,他能描述其形状、颜色,却无法与之产生任何情感上的连接。
一种比死亡更深的绝望,悄然攫住了他的心脏。
***
傍晚,赞助商晚宴在一家顶级酒店的宴会厅举行。水晶吊灯流光溢彩,衣香鬓影,觥筹交错。顾阳穿着一身量身定制的高级西装,脸上挂着得体而疏离的微笑,像一件精美的展品,被林薇带着穿梭于各界名流之间。
“顾大师,久仰大名!您的《星光奏鸣曲》是我夫人最爱的作品!”
“期待您三天后的演出,这绝对是古典乐坛今年的盛事!”
“顾先生气色真好,完全看不出刚经历过一场大病,真是奇迹!”
恭维声,祝福声,好奇的探询,不绝于耳。顾阳机械地点头,回应着千篇一律的“谢谢”、“过奖”、“我会尽力”,感觉自己像一个被输入了固定程序的社交机器人。他的灵魂仿佛飘离了身体,悬浮在半空中,冷漠地注视着下面这场浮华的演出。
“感觉怎么样?还撑得住吗?”林薇趁着间隙,低声问他,眼神里带着真实的关切。
“还好。”顾阳晃动着手中几乎没动过的香槟杯,金色的液体在杯壁上留下蜿蜒的痕迹,“只是有点累。”
“再坚持一下,打个招呼我们就走。”林薇安抚道。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轻佻的声音插了进来:“哟,这不是我们的大钢琴家顾阳吗?”
顾阳转头,看到一个穿着骚包粉色西装、头发梳得油亮的年轻男人端着酒杯走过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嫉妒和看好戏的表情。是李哲,一个以炫技和夸张表演风格闻名,但音乐深度一直为人诟病的青年钢琴家,也是顾阳潜在的竞争对手之一。
“李哲。”顾阳淡淡地打了声招呼。
“听说你大病初愈就挑战这么高强度的曲目,真是勇气可嘉啊。”李哲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不过,我前几天偶然听到你们的排练……啧啧,怎么说呢,技巧是没得说,比以前还稳,稳得都快不像活人弹的了。就是……没什么味道了。是不是生病把‘魂儿’给病没了?”
林薇脸色一沉,正要开口反驳,顾阳却抬手阻止了她。
他平静地看着李哲,那双沉寂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波澜,既没有愤怒,也没有被戳中痛处的慌乱,反而让李哲有些莫名的发怵。
“谢谢你的关心。”顾阳的声音平稳得像一条直线,“演出那天,自有评判。”
李哲被他这种近乎漠然的态度噎了一下,准备好的嘲讽话语全都堵在了喉咙里,只能悻悻地哼了一声,转身走开了。
“这种人,别理他!”林薇愤愤地说。
顾阳摇了摇头:“他说的,是事实。”
林薇愣住了,看着顾阳平静无波的侧脸,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她隐隐觉得,顾阳身上发生的变化,远比她想象的要深刻和可怕。
***
回到酒店房间,已是深夜。顾阳扯下领带,脱下束缚的西装外套,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疲惫。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
窗外的维也纳灯火璀璨,但他却觉得自己被困在了一个无形的、金色的牢笼里。这个牢笼由观众的期待、经纪人的规划、赞助商的利益、以及他自己那份用灵魂换来的契约共同铸成。
他走到套房客厅里配备的一架小型钢琴前,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按下一个**。饱满的音色在房间里回荡,然后迅速消散在寂静中。
没有灵感,没有感知。只有一片荒芜。
他尝试着即兴弹奏,手指在琴键上漫无目的地移动。出来的声音支离破碎,杂乱无章,像一堆废弃的金属零件互相碰撞发出的噪音。以前,即使是在最困顿的时候,他的即兴演奏也总是充满了探索性和情感张力,而现在,连这最后的本能也消失了。
他猛地握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就在这时,房间里的光线似乎微妙地暗淡了一下。并非灯盏熄灭,而是一种感官上的、难以言喻的凝滞感。空气中,那股在“往生阁”闻到的、混合着陈腐书卷与冷冽金属的气息,再次若有若无地飘散开来。
顾阳猛地站起身,警惕地环顾四周。
没有任何异常。窗帘静止,灯光稳定。
但当他转身,目光扫过书桌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书桌光滑的木质桌面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样东西。
那不是酒店的物品。
那是一张折叠起来的、颜色暗沉、边缘似乎有些毛糙的……皮纸。
和他签下契约的那张皮纸,质地一模一样。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他一步步走过去,动作缓慢而僵硬。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皮纸的表面,传来一种冰冷而粗糙的怪异触感。
他深吸一口气,打开了它。
皮纸上没有复杂的符文,只有几行简洁的、用那种闪烁着幽光的金色文字书写的信息。内容直白得令人心寒:
**契约附属条款:赎价任务(初级)**
**目标:马克·怀特(代号:律师)**
**抵押物:真诚**
**状态:已逾期(试图利用规则漏洞逃避代价)**
**任务要求:于72小时内,确保目标完全支付其抵押之‘真诚’。**
**提示:目标将于明日(当地时间)下午三时,出席维也纳中央法院第三审判庭,为其当事人进行辩护。**
**失败惩罚:抵押物(音乐灵感与感知)永久性剥夺。**
皮纸的右下角,是一个小小的、冰冷的签名——往生阁。
顾阳拿着皮纸的手,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赎价……来了。
而且,失败,就意味着永堕这失乐的深渊。